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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霜气凝成白茫茫一片,覆盖着枯草和冻硬的土路,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陆建国拎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里面盛着半罐浑浊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沿着村东头那条结冰的小路往看青棚走。这是他每天的任务之一——打水。

路过刘寡妇那间低矮、孤零零的土坯房时,他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狼崽子的耳朵警觉地竖着。以往这个时候,刘寡妇屋里的烟囱该冒起稀薄的炊烟了,她会在门口泼水,或者收拾晒着的草药。可今天,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紧闭着,窗户也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没有一丝动静,静得有些反常。

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陆建国的心头。他想起了娘前几天在扫盲班后,递给刘寡妇一小包晒干的蒲公英根时说的话:“风寒入肺,没好透。这个,煮水喝。”当时刘婶咳了几声,脸色确实不太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加快了脚步。水罐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破棉手套渗进来。娘说过,少管闲事,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破四旧”的风声像悬在头顶的刀,刘婶本就因为寡妇身份和以前偷偷接济“灾星”而被排挤。

回到看青棚,苏禾正盘膝坐在火塘边,用一根烧过的细树枝,在铺平的灰烬上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线条简洁流畅,带着一种冰冷精确的美感。陆建国放下水罐,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他认得那些形状——三角形,方形,还有…圆形?娘昨晚教过他“圆”的概念,用一个草绳绕着木棍在地上画出来的。

“娘,刘婶家…没动静。”他小声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苏禾手中的树枝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深潭般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灰烬上的图形里,声音低哑平静:“知道了。”

陆建国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那股不好的预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娘的平静而更沉了些。他不再说话,拿起角落里的破扫帚,开始默默地清扫棚内昨夜落下的浮尘和干草屑。动作细致,像在完成一项精密的计算。

临近晌午,村里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哭喊和急促的拍门声!

“来人啊!快来人啊!刘家妹子不行了——!”

是隔壁张婆子那变了调的尖嗓子。

陆建国正蹲在火塘边,用苏禾给他削的小木棍在地上排列着“十加十五等于二十五”的算式,闻声猛地抬起头!狼崽子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苏禾也抬起了眼。她手中的树枝无声地折断在指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如同冰面下暗流的涌动。她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径直走向门口。

“跟上。”声音简洁,不容置疑。

陆建国立刻丢下算棍,像影子般紧紧跟了上去。

刘寡妇家门口已经围了几个闻声赶来的村民,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婆娘和半大孩子,脸上带着看热闹的惊惶和一丝避讳。张婆子拍着门板,急得直跺脚:“没声儿了!早上就听见里面咳得吓人,像拉风箱!刚趴门缝瞧,人歪在炕上,脸都憋紫了!叫不应啊!”

门板拍得哐哐响,里面却死寂一片。

“刘寡妇…怕不是真不行了?”

“唉,孤零零一个人…”

“可别沾了晦气…”有人小声嘀咕。

就在这时,苏禾拨开人群,走到了门前。她没有拍门,也没有喊叫,只是伸出那只枯瘦的手,在门板与门框连接处某个不起眼的位置,看似随意地一按一推——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木质断裂声响起,那扇从里面闩上的薄木板门,竟应声向内弹开了一条缝!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苏禾已经侧身闪了进去。陆建国像条灵活的小鱼,紧随其后,也钻了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惊愕的目光和嘈杂。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酸腐气息和草药混着汗液的怪味。冰冷的土炕上,刘寡妇蜷缩在破旧的棉絮里,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紫,嘴唇乌黑干裂。她双眼紧闭,胸口剧烈却极其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仿佛有浓痰死死堵住了气管。额头上全是冷汗,浸湿了花白的鬓角,整个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陆建国只看了一眼,狼崽子的心就猛地揪紧了!他想起了自己高烧濒死时那种窒息般的痛苦。刘婶的样子…比他那会儿更吓人!

苏禾几步走到炕边,没有丝毫犹豫,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搭上刘寡妇枯槁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急促、紊乱。她另一只手掀开刘寡妇沉重的眼皮,瞳孔已经有些散大。

“痰厥闭肺。”苏禾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响起,冰冷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她迅速扫视炕头,那里散乱地放着几个空了的土陶碗,碗底残留着黑褐色的药渣。

“药…喝错了。”她捻起一点药渣,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寒症用凉药,雪上加霜。”

【警告!警告!】小柒的光球在苏禾意识里疯狂闪烁红光,【检测目标生命体征急速下降!呼吸衰竭指数85%!心衰指数70%!预计生存时间:不足30分钟!宿主!必须立刻采取急救措施!但…但扫描显示目标呼吸道被粘稠脓痰完全阻塞!常规物理排痰无效!需要强效祛痰剂或支气管扩张药物!时代背景限制!无可用药物!《赤脚医生手册》初级方案失效!危险!危险!任务目标(刘寡妇)濒临死亡!能量场急速黯淡!】

“针。”苏禾的指令,是对着陆建国发出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陆建国一个激灵,立刻扑向墙角那个破旧的藤条药箱——那是娘救他时用过的!他飞快地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用旧布包裹的银针(苏禾空间存货,伪装成家传)、晒干的草药、还有一小瓶酒精(伪装成高度酒)。他精准地找出那个装着长短不一银针的布包,双手捧着,递到苏禾面前,动作又快又稳。

苏禾接过布包,看也没看,手指一捻,三根细如牛毛、长约三寸的银针已然夹在指间!她的目光落在刘寡妇青紫的脖颈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膻中、天突、肺俞。”她口中吐出三个穴位名称,对陆建国来说如同天书,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超越视觉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落下!

第一针,直刺胸口正中,两乳连线中点(膻中穴),深达寸许!

第二针,刺向颈窝正下方凹陷处(天突穴),针尖微斜向下!

第三针,刺向后背第三胸椎棘突下旁开一寸半(肺俞穴)!

三针落下,快、准、稳!银针的尾部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着。

“扶她侧身。”苏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建国立刻爬上冰冷的土炕,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中沉重如石的刘寡妇艰难地翻成侧卧位。刘寡妇喉咙里的痰鸣音更加清晰刺耳,如同濒死的哀鸣。

苏禾站在炕边,深潭般的目光紧紧锁定刘寡妇的后背。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剑,指关节微微凸起。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对着刘寡妇后背肩胛骨之间的区域(肺俞穴附近),猛地叩击下去!

“砰!砰!砰!”

指关节敲击皮肉的闷响,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穿透力,在死寂的屋里炸开!每一下都沉重无比,仿佛敲在陆建国的心上!他看得心惊肉跳,却死死咬着牙,用力稳住刘婶的身体。

苏禾的叩击并非盲目。她的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避开骨骼,作用在深层筋络和穴位上,力道透过皮肉,震荡着刘寡妇那被粘稠脓痰死死糊住的支气管!同时,她刺入肺俞穴的那根银针,也在她内劲的微妙催动下,发出极其细微的震颤!

【物理震荡波触发!穴位刺激强化!目标支气管痉挛略有缓解…痰液松动度+10%…但阻塞仍严重!危险未解除!】小柒的数据流带着惊惶。

“嗬…嗬…呃!”昏迷中的刘寡妇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如同破锣般的抽气声!一口带着血丝的、黄绿色的、粘稠如胶的浓痰,终于被那强烈的震荡和刺激逼得松动了一角,随着她这剧烈的痉挛,猛地从喉咙深处涌出了一小半,糊在了她的嘴角和炕沿上!

恶臭瞬间弥漫!

陆建国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没吐出来。但他狼崽子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口被逼出的浓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来了!娘做到了!

然而,刘寡妇的呼吸并未因此顺畅!那口浓痰只出来了一小部分,大部分依旧顽固地堵塞着!她的脸色由青紫转向可怕的灰败,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彻底停止!

“不够!”小柒的警报尖锐到破音,【核心阻塞未清除!目标即将窒息!宿主!无药物!无设备!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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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内死寂,只有刘寡妇喉咙里那如同破风箱残喘的“嗬…嗬…”声,越来越微弱,像即将燃尽的灯芯。浓痰的恶臭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张婆子透过门缝看到刘寡妇嘴角那滩黄绿带血的秽物和灰败的脸色,吓得“妈呀”一声,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完了完了…真不行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外面的村民更是骚动起来,议论声嗡嗡作响,带着惊恐和避之不及的晦气感。

陆建国跪在冰冷的土炕上,双手死死撑着刘寡妇沉重的身体,狼崽子的眼睛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布满血丝。他看着刘婶越来越灰败的脸,感受着她胸口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起伏,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不行了…刘婶要死了…像他那个被叫做“克死”的奶奶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冰冷的炕上…

就在这时,苏禾动了!

她没有继续叩击,也没有再去动那些银针。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猛地锁定了陆建国放在炕沿上的那个破瓦罐——里面盛着他早上打回来的半罐冰冷的井水!

枯瘦的手掌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抄起那个沉重的瓦罐!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

只有最纯粹的行动!

在陆建国惊骇的目光中,在张婆子吓得捂嘴的尖叫声里,在门外村民的惊呼声中——

苏禾手臂猛地一扬!

“哗啦——!!!”

整整半罐冰冷刺骨的井水,如同决堤的瀑布,对着刘寡妇那灰败痛苦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当头浇下!

冰冷的水流瞬间浸透了刘寡妇单薄的破棉袄和头发,顺着她青紫的脸颊、脖颈,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

“呃——!!!”

昏迷中的刘寡妇如同被扔进冰窟的鱼,身体猛地弹起!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极端剧烈的求生反应被这致命的冰冷彻底激发!她双眼暴突,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裂般的呛咳和倒抽气!

“咳!咳咳咳咳——呕——!!!”

伴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呕吐,一大股粘稠得如同胶冻、黄绿中带着大量暗红血丝的、散发着恶臭的脓痰,混合着冰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她的口鼻中狂喷而出!溅满了炕沿、地面,甚至喷到了苏禾的裤脚上!

这口淤积了不知多久、几乎要了她性命的浓痰,终于被这极端粗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物理刺激,彻底逼了出来!

喷出浓痰的瞬间,刘寡妇那如同被无形大手扼住的喉咙猛地一松!一股久违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终于冲破了重重阻碍,涌入了她几乎窒息的肺叶!

“嗬——!!!”她发出了一声巨大而痛苦的吸气声,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呛咳,但这一次,那“嗬嗬”的痰鸣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虽然痛苦、却终于恢复了部分通畅的呼吸声!胸口那可怕的起伏也平缓了许多,虽然依旧急促虚弱,却不再是濒死的挣扎!

灰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丝死气,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嘴唇的乌黑也淡了些许。

整个屋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刘寡妇劫后余生般痛苦而贪婪的呛咳和喘息声。

门外,张婆子和几个胆大的村民扒着门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半罐冷水…竟然…竟然把刘寡妇从鬼门关硬生生呛了回来?!

陆建国还保持着撑扶的姿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刘婶虽然痛苦但明显有了生机的喘息,又看看娘那只拎着空瓦罐、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枯瘦的手,还有裤脚上那刺目的污秽…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认知!力量…知识…还可以这样用?!在最绝望的时刻,用最极端的方式,向死神抢夺生命?!

小柒的光球在苏禾意识里疯狂闪烁,光芒混乱:【极端物理刺激!目标呼吸道阻塞解除!生命体征回升!呼吸衰竭指数下降至40%!心衰指数下降至50%!…但…但宿主!这操作严重违反《赤脚医生手册》及《急救规范》!风险系数99%!可能导致心脏骤停或继发感染!能量场剧烈波动…警告!目标存在严重肺部感染及心衰!危机并未解除!需要抗生素及强心药物!时代背景限制!无药!无药!危险!】

苏禾仿佛没听到小柒的尖叫。她随手将空瓦罐扔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枯瘦的手指再次捻起一根更长的银针,目光落在刘寡妇依旧急促起伏的胸口和手腕处。

“建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稳定,“计时。”

陆建国猛地回神!计时?!他立刻看向刘寡妇身上那几根还在微微颤动的银针。

“肺俞穴,针留一刻(十五分钟)。”苏禾的手指精准地落在刘寡妇后背那根长针上,“内关穴,”她的手指移向刘寡妇枯瘦的手腕内侧,“针留半刻(七分半钟)。”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新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刘寡妇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看住。”苏禾的目光扫过陆建国,“时间到,叫我。”

陆建国用力点头,狼崽子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他死死盯着刘寡妇后背和手腕上的银针,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一刻钟是十五分钟,半刻钟是七分半钟…娘教过他换算!60分钟是一小时,一刻是四分之一小时,就是15分钟!半刻就是7.5分钟!

没有钟表!怎么计时?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昏暗的屋内扫视。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破旧的藤条药箱旁边,静静躺着的一样东西——那是昨天老支书悄悄放在柴火垛下、被他发现后像护食的狼崽一样紧紧抱回来的蓝布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纸张粗糙泛黄的旧书:《算术》。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他立刻跳下炕,也顾不上地上的秽物,冲到墙角,一把抓起那本《算术》!书很厚,很沉。他飞快地翻动着粗糙的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终于,在某一页的页脚空白处,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是娘随手用炭笔画下的几个小小的、代表时间的符号:一个圆圈(代表小时),一个叉(代表分钟),后面跟着数字。

他认得!娘教过!圆圈是“时”,叉是“分”!

他捧着书,像捧着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跑回炕边。目光死死锁定刘婶后背肺俞穴那根针,然后,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用力按在书页上代表“肺俞”针旁边画下的那个小小的“叉15”符号上!

从现在开始,他要数!用心数!用他全部的精神去感知时间的流逝!数到九百下(15分钟x60秒)!娘说过,人正常呼吸和心跳,可以作为粗糙的计时参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一次深长的呼吸,大约…三下?四下?他需要校准!

他闭上眼睛,摒弃了屋内残留的异味和刘婶痛苦的喘息,摒弃了门外所有的嘈杂,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胸腔的起伏和心脏在耳膜里咚咚的跳动声。一下,两下,三下…他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同时感受着一次呼吸的时长…大约…心跳二十下,呼吸一次?他飞快地心算着,建立着自己独特的“人体时钟”。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狼崽子的眼神已经变得如同最精准的秒表,冰冷、专注、没有丝毫杂质。他的目光重新锁定那根银针,嘴唇无声地翕动,开始了他与时间的赛跑。

苏禾看着跪在炕边、捧着破旧算术书、如同入定般专注计时的陆建国,深潭般的眼底,那丝几不可察的涟漪终于清晰了一些。她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墙角那个破药箱,开始翻找晒干的草药。

---

时间,在刘寡妇痛苦而渐渐平稳的喘息中,在陆建国无声而专注的计数中,在苏禾挑拣草药发出的细微窸窣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棚外的村民见刘寡妇似乎缓过一口气,又见苏禾在里面捣鼓,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但没人离开,依旧围着,等着看最终的结果。张婆子大着胆子凑近了些,扒着门缝往里瞧。

陆建国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时间的河流里。九百下…肺俞针的时间。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每数到二十下,就在心里划掉一个“呼吸单位”。书页上那个“叉15”的符号,如同灯塔般指引着他。汗水顺着他紧绷的小脸滑落,滴在粗糙的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他浑然不觉。

当心中默数的数字终于跳到八百九十、八百九十一…他猛地抬起头,狼崽子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苏禾的身影,声音因为极度的专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娘!肺俞!快到了!”

苏禾手中正捻碎一小块干姜,闻声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几步走到炕边。在陆建国数到“八百九十九”的瞬间,她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闪电般捻住刘寡妇后背肺俞穴那根银针的尾部,手腕微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将长针拔出!

银针离体的瞬间,刘寡妇的身体似乎又放松了一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舒畅了些的呻吟。

“内关!半刻!”陆建国毫不停歇,手指立刻移到书页上代表“内关”针旁边的“叉7.5”符号上!眼神更加锐利!四百五十下!

苏禾没有看他,拔针的手指已经移向了刘寡妇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同样精准、利落。

陆建国再次闭上眼睛,沉入自己的“人体时钟”。这一次,他数得更快,更稳。心跳的节奏仿佛与时间的脉搏同频共振。

当数到四百四十九时,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稳:“娘!内关!到!”

苏禾的手指如同早已等候在那里,在陆建国话音落下的同时,内关穴的银针已被轻巧拔出。

整个拔针过程,精准得如同机械!分秒不差!

拔完针,苏禾将几根用过的银针放入一个装了高度白酒(伪装)的破碗里浸泡。然后,她端起炕头那个破陶罐,里面已经煮上了她刚配好的草药:干姜、陈皮、甘草,还有一点点珍贵的、磨成粉的蒲公英根(消炎)。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

“扶她起来。”苏禾对陆建国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陆建国立刻爬上炕,小心翼翼地避开刘婶身上湿透冰冷的棉袄,用尽力气将她扶坐起来,靠在自己瘦小的肩膀上。刘寡妇意识依旧模糊,身体软绵绵的,呼吸虽然通畅了许多,但依旧急促虚弱,额头滚烫。

苏禾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吹了吹,递到刘寡妇干裂乌黑的唇边。刘寡妇无意识地抗拒着,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刘婶!喝药!”陆建国在她耳边大声喊,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像苏禾命令他一样,“喝了才能好!”

也许是这命令的语气起了作用,也许是身体本能的求生欲,刘寡妇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苏禾立刻将药勺抵住她的嘴唇,手腕稳定地微微倾斜,滚烫苦涩的药汁缓缓流了进去。

“咳咳…”刘寡妇被呛得又咳了几声,但更多的药汁被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

一勺,又一勺。苦涩的药味在冰冷的棚屋里弥漫。陆建国稳稳地支撑着刘婶沉重的身体,小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着娘一勺一勺地喂药,动作稳定,没有丝毫急躁,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操作的最后环节。

小柒的光球在苏禾意识里光芒稳定了许多:【强刺激后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肺部感染及心衰仍在…但祛痰成功+物理刺激+草药干预…暂时脱离即死危险…能量场停止恶化…微弱回升…宿主…这操作…虽然惊险…但有效…小柒数据库更新…“极端物理刺激排痰法”…备注:慎用!】

当最后一勺药汁喂下,苏禾放下陶罐。刘寡妇的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脸色似乎又缓和了一丝,滚烫的额头也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不再是之前那种干烧的可怕状态。

苏禾伸出手指,再次搭上刘寡妇枯槁的手腕。这一次,脉搏虽然依旧细弱快速,却不再那么紊乱不堪,有了一丝微弱的根。

她收回手,深潭般的目光扫过陆建国汗津津的小脸和依旧紧绷的身体,最后落在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被汗水浸湿了一角的《算术》上。

“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她声音低哑,“一天三次。你送。”

陆建国用力点头,狼崽子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嗯!”

苏禾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火塘边,背对着炕坐下,重新拿起那根烧过的树枝,在冰冷的灰烬上,画下了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几何图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抢夺,从未发生。

陆建国依旧支撑着刘寡妇,让她靠在自己小小的肩膀上。刘寡妇滚烫的额头贴着他冰凉的脖颈,沉重的呼吸带着药味喷在他的耳畔。他不敢动,怕惊扰了刘婶刚刚平稳些的呼吸。

棚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刘寡妇渐渐平稳下来的喘息。昏暗的光线下,陆建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火塘边那个瘦削的背影。娘画图的侧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他却觉得无比清晰。他想起娘刺针时快如闪电的手,想起娘拎起水罐时那枯瘦却仿佛蕴含着山岳般力量的手臂,想起娘喂药时稳定到可怕的腕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依赖和某种懵懂理解的复杂情绪,在他小小的胸腔里翻涌。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本沉甸甸的《算术》,粗糙的封皮摩擦着他脏兮兮的手指。

原来,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符号,那些娘教他排列的算筹,那些算盘上跳动的珠子…不仅能算清高粱玉米的亏赚,还能用来从阎王爷手里抢人!还能用来…守护。

他抱紧了怀里的书,如同抱紧了最强大的武器和盾牌。狼崽子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映照着火光,也映照着一种悄然萌生的、沉甸甸的责任。

棚外,老支书赵满仓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在了人群后面。他没有靠近,只是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里面:靠着孩子肩膀艰难呼吸的刘寡妇,火塘边沉默画图的苏招娣,还有那个抱着厚书、眼神亮得惊人的小狼崽。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震撼和复杂,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笃定的光芒。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哈气在暮色中消散。然后,他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队部大院的方向走去。脚步很慢,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释然和新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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