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的雨季,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浓密的藤蔓如同巨蟒缠绕,腐烂的落叶在脚下堆积成厚厚的腐殖层,散发出甜腻又带着腐朽的气息。闷热、潮湿、无处不在的蚊虫嗡鸣,构成这片亚热带雨林永恒的底色。
陆建国伏在一处长满青苔的巨石后,身上的65式丛林迷彩服早已被汗水、泥浆和植物的汁液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紧紧贴在精悍的躯体上。三年的军旅熔炉,早已将当初那个瘦骨嶙峋的狼崽子锻造成了一把出鞘的利刃。他脸上涂抹着厚重的丛林油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狼崽子的眼睛,此刻锐利、冰冷、沉静如渊,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死死锁定着前方百米外,一片看似寻常的林中空地。
没有风,只有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身边趴着班长陈大雷,一个黝黑精壮的老侦察兵,此刻也屏住了呼吸,手指紧紧扣着56式冲锋枪的扳机护圈,眼神凝重。再远处,是此次渗透侦察小组的另外两名战友,呈扇形隐蔽,如同融入环境的石雕。
“不对劲…”陈大雷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太静了…连只猴子都没有。”
陆建国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梳理着那片空地:几处被踩踏过的腐叶,边缘有不易察觉的翻卷;一根折断的藤蔓,断口很新,汁液尚未完全干涸;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机油和人体汗液的异味,被雨林的潮湿气息包裹着,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小柒的光球在他意识深处(苏禾共享的权限)无声运转:【环境扫描强化…检测到微弱金属反应(非自然矿物)…路径分析:前方17米至32米扇形区域…异常土壤扰动指数:87%…高概率存在人工布设障碍…】
人工布设障碍…在这条他们奉命侦察的、靠近争议地带的秘密渗透路线上,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雷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大雷的心!他下意识地就想打手势后撤!在这种复杂环境下遭遇雷区,简直是侦察兵的噩梦!一旦触发,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手势抬起的瞬间,一只沾满泥泞却异常稳定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陆建国。
陆建国狼崽子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前方,没有丝毫慌乱。他另一只手,极其缓慢、无声地从腰间一个特制的防水小皮袋里,掏出了几根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光泽的小木棍——娘削制的算筹!
陈大雷愕然地看着那几根不起眼的小木棍,不明白这种时候掏出来干什么。
陆建国没有解释。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小柒提供的异常区域坐标、空气中残留的异味浓度梯度、植被破坏的痕迹走向…所有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无形的溪流,瞬间汇入他脑中那由算筹构建的庞大逻辑模型!
他手指翻动,算筹在潮湿的苔藓上飞快地排列、组合、推演!
异味源点…A。
植被破坏起始点…b。
金属反应最强点…c。
三点连线…构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区域。
根据痕迹新旧程度、气味扩散模型、金属反应强度衰减…推演布设者的行动轨迹和心理防线重点…
最优安全路径…在三角区域外侧,靠近右侧那片长满巨大蕨类植物的陡坡下方!
算筹碰撞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雨林中如同惊雷。陈大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声音引来敌人。
几秒钟后,一个由算筹清晰标出的、狭窄的“之”字形安全通道,在陆建国指尖成型!他猛地抬起头,狼崽子的眼神如同穿透迷雾的探照灯,精准地指向右侧陡坡下那片被巨大蕨叶阴影笼罩的区域。
“这边。”陆建国的声音低哑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侧翼绕行。安全。”
陈大雷看着苔藓上那几根简陋木棍组成的“地图”,又看看陆建国那双在油彩下亮得惊人的眼睛,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强烈的信任感交织在一起!这小子…用几根破木棍…算出了雷区安全通道?!
没有时间犹豫!陈大雷一咬牙,猛地打出手势!小组四人如同最精密的机器,瞬间启动!紧贴着陡坡下方巨大的蕨类植物阴影,按照陆建国算筹标出的“之”字形轨迹,无声而迅捷地向前潜行!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岩石或裸露的粗大树根上,完美避开了那些看似平坦、实则杀机四伏的腐叶覆盖区!
当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穿过那片死亡陷阱,重新隐入更茂密的丛林时,陈大雷后背的冷汗才猛地涌出,瞬间浸透了迷彩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平静得可怕的空地,又看看身边那个已经收起算筹、眼神恢复冰冷沉静的年轻士兵,用力拍了拍陆建国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前所未有的倚重。
陆建国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拍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算筹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娘教他的“算”,在丛林深处,又一次为他,也为战友,劈开了死神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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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晌午,本该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宁静。此刻,生产队队部前的空地上,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土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旁边,新糊的大字报墨迹未干:“彻底清算封建余毒苏招娣!”“打倒装神弄鬼的赤脚神婆!”
几个臂戴崭新红袖章、面孔陌生的年轻人,如同凶神恶煞般杵在场地中央。为首的是个戴眼镜、面色苍白的瘦高个,姓吴,据说是县里新成立的“破旧立新战斗队”的小头目。他手里捏着一份材料,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亢奋而冰冷的光。
村民们被驱赶着聚集在一起,个个脸色发白,眼神躲闪。赵老栓(队长)佝偻着腰,站在一旁,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说。刘寡妇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藤条药箱,站在人群边缘,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那是苏禾留给她的“吃饭家伙”。
空地中央,摆着一张瘸腿的旧桌子。苏禾被两个红袖章粗暴地推搡着,站在桌子后面。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身形瘦削,脸色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微微低着头,深潭般的眼睛藏在垂落的碎发阴影里,看不清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苏招娣!”吴姓头目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带着刻意拔高的腔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装神弄鬼,用银针符水蛊惑人心,私藏四旧毒草书,宣扬封建迷信思想!证据确凿!王翠花同志已经用她的亲身经历,揭穿了你的画皮!你还不认罪伏法?!”
他扬了扬手里那份材料,正是王翠花在公社“学习班”里按了手印的“血泪控诉”。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婆娘下意识地看向刘寡妇,眼神复杂。刘寡妇的病是苏禾救回来的,靠山屯的人都知道。可这节骨眼上…谁敢说话?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另一个红袖章厉声帮腔,唾沫星子横飞,“说!你的那些银针呢?那些害人的邪书呢?都藏哪儿了?!”
苏禾缓缓抬起头。深潭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吴头目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扫过周围那些或惊恐、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落在刘寡妇怀中那个紧紧抱着的药箱上。
刘寡妇接触到她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抱着药箱的手更紧了,指节发白。
苏禾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冰冷的、带着厌蠢症晚期的弧度。她没有回答红袖章的质问,反而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吴头目拍桌子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的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鼓起一个红肿发亮的疖子,中心已经化脓,黄白相间,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你,”苏禾的声音低哑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场中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手背生疮,火毒炽盛。三日之内,脓血侵筋,痛入骨髓。”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吴头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背那个让他又痛又烦的疖子。这几天确实疼得厉害,夜里都睡不安稳…她怎么知道?脓血侵筋?痛入骨髓?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
“你…你放屁!少在这妖言惑众!”吴头目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掩盖心底的恐慌,“转移话题!交代你的问题!”
苏禾的目光却已移开,仿佛他和他手上的疖子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的视线,越过愤怒的红袖章,越过惊恐的村民,投向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
那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绿军装、背着鼓囊囊邮包的身影,正顶着烈日,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驶来。是公社的邮递员老张头。
苏禾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老张头的到来,如同投入滚油锅的水滴,瞬间打破了批斗会紧绷的死寂。他显然没料到队部前是这副阵仗,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他战战兢兢地将自行车支在人群外围,摘下破旧的邮递员帽子,擦了擦满头的汗,目光躲闪地看向场中气势汹汹的红袖章和站在中央的苏禾。
“张…张师傅!”赵老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迎上去,声音带着哭腔,“有…有信吗?是不是…有建国的信?”他拼命给老张头使眼色。
老张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鼓囊囊的邮包里翻找,很快,抽出了一封盖着军用三角戳、厚实挺括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迹刚劲有力:“靠山屯生产队 苏招娣(母亲) 亲启”。
“有!有!苏…苏招娣的信!”老张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高举起那封信,“是…是部队来的!军邮!”
“军邮”两个字,如同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瞬间让喧闹的场面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封沉甸甸的信件上!红袖章们嚣张的气焰也为之一滞!在这个年代,“军属”两个字,本身就带着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吴头目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盯着那封军邮,镜片后的眼神阴晴不定。他敢批斗一个“赤脚神婆”,但公然撕毁军属信件、阻挠军属通信的罪名…他还没那个胆子承担!尤其这信来自部队!
苏禾平静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老张头如蒙大赦,赶紧小跑着上前,双手将那封沉甸甸的军邮,郑重地放在了苏禾的手心。
入手沉甸甸的。除了信纸,里面似乎还装着硬物。
苏禾没有立刻拆信。她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珍重地抚过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的“母亲”二字。深潭般的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之下,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暖流悄然涌动。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些红袖章一眼,仿佛那封来自遥远军营的信,便是隔绝一切喧嚣和恶意的绝对屏障。
她拿着信,转身,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径直朝着看青棚的方向走去。步伐平稳,背脊挺直。阳光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如同在污浊泥地上投下的一道清冽的光痕。
红袖章们僵在原地,面面相觑。批斗会…还怎么开?
刘寡妇抱着药箱,看着苏禾远去的背影,再看看红袖章们吃瘪的脸色,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悄悄打开药箱,里面除了草药,静静躺着一把小小的、被摩挲得油亮的木算盘——那是扫盲班后,苏禾用边角料给她做的,教她计算药量配比。此刻,这把小算盘,仿佛也散发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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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青棚内,光线昏暗。火塘没有生火,只有天窗投下的一束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苏禾盘膝坐在干草堆上。那封沉甸甸的军邮,被她放在膝头。她枯瘦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拆开封口。
里面滑出的东西,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
几叠崭新的、不同面额的全国通用粮票。
几张稀罕的军用布票、工业券。
一个用红绸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还有一叠厚厚的信纸。
苏禾首先拿起那个红绸布包裹。解开。
里面是一枚崭新的、边缘锐利的五角星帽徽。不同于新兵时期的黄铜色,这是军官的暗银色,在昏暗中沉淀着内敛而坚实的光芒。帽徽背面,刻着两个细小的字:“排长”。
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涟漪荡开。
她放下帽徽,展开那叠厚厚的信纸。依旧是力透纸背的字迹,但比新兵时期更加沉稳老练:
母亲大人膝下:
儿已升任侦察排长,授少尉衔。津贴三十二元,粮票四十五斤,布票十尺,工业券三张,随信奉上。
西南湿热,蛇虫鼠蚁甚多,然儿谨记母亲教诲,心静身稳,无惧无怖。前日执行渗透任务,遇雷区,儿以算筹推演路径,率队安然通过…(此处省略数百字任务细节,用词精准冷静,如同作战报告)
营部孙干事,待儿如子侄。连队账目繁杂,儿闲暇时常以算筹助其厘清,屡受嘉奖…
母亲身体可安好?靠山屯风雨可曾波及?老支书、刘婶近况如何?儿在军中,一切皆好,唯念母亲。
勿念。
儿 建国 敬上
一九六x年仲夏
信很长,详细汇报了军中的生活、晋升、任务,甚至提到了帮孙干事算账的琐事。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思念,却处处透着牵挂。通篇用词克制、冷静,如同他当初寄回的粮票和窝头,将最深沉的情感,都压缩进了“安然通过”、“一切皆好”、“唯念母亲”这些最朴素的字眼里。
苏禾的目光,在“遇雷区,儿以算筹推演路径,率队安然通过”一行字上,停留了许久。深潭般的眼底,那丝涟漪似乎清晰了一瞬。
她放下信纸,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信纸上划过。那里,在信纸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用铅笔浅浅地、近乎无痕地画着一个小小的符号——由一长两短的横线组成。
那是娘教他的第一个算筹符号:代表“三”。
三生万物。
也是他们母子间,最初的信任与羁绊。
苏禾枯瘦的手指,在那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符号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她拿起那叠厚厚的粮票、布票和工业券。没有清点,没有感慨。如同处理最寻常的物件。她从中分出大约三分之一,用一张旧报纸仔细包好。
接着,她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藤条药箱旁。打开,里面除了所剩不多的草药,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晒干的蒲公英根和金银花。她将这小包草药,连同那包分出来的票据,一起放进一个干净的布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拿着布袋,走出看青棚,朝着村东头刘寡妇家的方向走去。步履平稳,如同去完成一件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小柒的光球在她意识深处,散发着恒定的、如同星核般温暖而强大的光芒:【情感锚点深度共鸣!反哺行为确认!守护网络延伸…能量场覆盖范围扩展至(刘寡妇)…检测到幼崽绘制的情感密码(算筹符号)…宿主情感波动稳定输出…时空信标(单向)坐标稳固度:100%…】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那封承载着边疆硝烟与儿子体温的信,连同那枚崭新的银色五角星,静静地躺在看青棚的干草堆上,在昏暗中闪烁着内敛而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