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聘礼像一座金山,稳稳当当地砸进了贾府老宅,也砸碎了悬在迎春头顶那把名为“选秀”的利剑。
贾赦乐得合不拢嘴,贾琏和王熙凤虽忧心柳青岩的身子,但看着迎春脸上终于有了活气,也只得压下顾虑。
公布选秀的日子在即,柳家二哥柳青川更是一刻不敢耽搁,两家一合计,立刻紧锣密鼓地走起了流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道道礼数飞快地过,快得像被大风卷着跑。
王熙凤成了最忙的人。她一面要打理栖霞坊蒸蒸日上的生意,一面要动用所有人手,为迎春置办嫁妆。
她心里那点对柳青岩身体的担忧,在迎春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光彩面前,渐渐被压了下去。
王熙凤亲自盯着库房,翻出压箱底的好料子,又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添置了许多时新的绸缎首饰、上好的家具摆设。
大到拔步床、四季衣裳,小到梳妆镜、针线簸箩,样样都要体面,不能让人小瞧了贾家,更不能让柳家觉得亏待了迎春。
“二妹妹性子软和,嫁过去又是高门,嫁妆就是她的底气。”
王熙凤对平儿说,手里捻着一匹大红妆花缎,那是预备给迎春做嫁衣的,“咱们得多给她撑撑场面。”
柳青岩那边,自从亲事定下,心头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石搬开了。加上柳家二哥特意请来的名医精心调理的药方,柳青岩的咳嗽竟真的一日日轻了,脸上那吓人的青白也褪去不少,添了些许血色。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柳青岩感觉精神不错,被小厮扶着到庭院里走了几步。他站在廊下,远远地,恰好看见迎春带着绣橘,在对面回廊下慢慢走过。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家常裙子,侧影依旧单薄,但腰背挺直了些,不再是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阳光勾勒着她安静的轮廓,仿佛一株经历了风雨,终于舒展枝叶的兰草。
柳青岩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看到她不再是那副绝望待死的枯槁样子,他心中涌起一股满足的心安。他嘴角微微弯起,眼底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这就够了。
两个月的光景在忙碌中转瞬即逝。嫁妆终于准备齐全,堆满了整整三个大院子。到了送嫁的日子,贾家却犯了难。
贾琏身为江宁府通判,即将秋收新稻,正是紧要关头,实在走不开。贾赦作为父亲,又因贾母孝期未满三年,按礼不便远行送嫁。
商议来商议去,这送嫁的重任,竟只能落在王熙凤肩上。她是嫡亲的嫂子,身份足够,又是府里的当家奶奶,行事利落周全,做送嫁娘子正正好。
更加上英哥儿!他是迎春嫡亲的侄子,又是柳青岩的爱徒,被选定为送嫁童子,要一路将姑姑送到京城柳家。
送嫁这日,天还没大亮,贾府老宅已是灯火通明。
仆人们脚步匆匆,最后一次清点着嫁妆箱笼。
王熙凤一身簇新的绛紫色妆花通袖袄,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容光焕发,指挥若定。
迎春的院子里,更是挤满了人。李纨、黛玉、探春都早早过来,连久居佛堂的惜春也被请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僧衣,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绣墩上,手里捻着佛珠,垂着眼,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迎春已穿戴整齐。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她头上,垂下细密的珠帘,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端坐在妆台前,像个精致却易碎的瓷娃娃。
“二姐姐……”探春第一个忍不住,眼圈一红,上前紧紧握住迎春冰凉的手,“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千万要保重身子!”
黛玉由紫鹃扶着,也走到近前,未语泪先流:“二姐姐……到了那边,万事……想开些……”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她们都清楚,这门亲事是救命稻草,可柳青岩那病弱的身子,何尝不是另一重隐忧?
迎春隔着珠帘,看着眼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滴在嫁衣金线绣成的牡丹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回握探春的手,又朝黛玉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惜春,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盛装的迎春身上。那身刺目的红,映在她沉寂已久的眼底。她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的停顿了一下。
迎春的目光也捕捉到了角落里的四妹妹。她挣脱探春的手,在绣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惜春。沉重的嫁衣和凤冠让她步履蹒跚。
她走到惜春面前,隔着珠帘,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四妹妹……二姐姐……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她伸出手,想去碰碰惜春的手,却又怕惹恼了她。
惜春没有躲闪。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珠帘后姐姐模糊的泪眼。
她一直以为自己斩断了尘缘,可眼前这身火红的嫁衣,这声带着哭腔的“好好的”,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那颗早已枯死的心。
惜春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捻着佛珠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在迎春那身大红嫁衣的袖口上,轻轻地拂了一下,像是拂去一粒并不存在的尘埃。
“嗯。”一个低哑的单音,从她喉咙里逸出。
接着,一滴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砸在灰色的僧衣上,迅速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
她飞快地低下头,捻佛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迎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四妹妹,终究还是在意她的。
“吉时快到了!新娘子该去拜别老爷了!” 喜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绣橘和丫鬟们连忙给迎春盖上红盖头。视线被彻底遮蔽,迎春的世界只剩下眼前一方小小的红。她被众人簇拥着,小心翼翼地走出闺房,走向贾赦所在的正厅。
正厅里,贾赦早已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
他今日也特意穿了身崭新的绛紫色团花袍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看着被绣橘扶着缓缓走进来的女儿,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又慈爱。
“女儿迎春,拜别父亲大人。”迎春在绣橘的搀扶下,对着贾赦的方向,深深地福了下去。
贾赦捋了捋胡子,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儿,语气庄重:“嗯。今日你出阁,嫁入柳家书香门第,乃我贾家之幸,亦是你的造化。到了夫家,需谨守妇道,孝顺长辈,敬重夫君,和睦妯娌,莫要辜负了为父一番苦心。路途遥远,善自珍重。”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盖头下传来迎春带着哽咽的声音,她再次深深一福。
王熙凤带着精心打扮过的英哥儿走了进来。
英哥儿今日可是送嫁童子!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用上好大红云锦裁成的小袍子,袍子上用金线绣着活泼的鲤鱼跃龙门图案,腰间系着镶玉的腰带,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插着红绒花的金冠。
小脸白白净净,大眼睛乌溜溜的,被这身喜庆的打扮一衬,简直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
“二姑姑!”英哥儿看到一身红的迎春,立刻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仰着小脸,声音清脆响亮,“英哥儿来送姑姑出嫁啦!”
王熙凤也上前,最后替迎春整理了一下盖头,声音带着一丝强制压抑的哽咽:“二妹妹,放心。嫂子送你到京城,看着你风风光光地进柳家门!”
“吉时到——!新娘子登轿——!” 厅外再次传来喜娘嘹亮的喊声。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
迎春被喜娘和绣橘一左一右搀扶着,迈出了闺房的门槛。
英哥儿立刻挺起小胸脯,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
他牢记着自己的重任,迈着小短腿,稳稳当当地走在了迎春花轿的最前面!小小的红色身影,昂首挺胸,成了这庞大送嫁队伍最引人注目的“领头羊”。
贾府大门外,早已是水泄不通。看热闹的街坊邻里挤满了街道两侧,对着那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啧啧惊叹。
一抬抬系着大红绸花的箱笼被健仆抬出来,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光芒。
“起——轿——!”随着喜娘又一声高亢的喊声,八人抬的华丽花轿被稳稳抬起。
英哥儿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震天的鼓乐和鞭炮声,感受着周围无数道好奇、羡慕的目光,小小的胸膛里满满的责任感。
他想起之前娘亲教过的那首祝福新娘子的童谣,深吸一口气,奶声奶气地大声唱了起来,声音穿透了喧嚣:
“金线线,银线线,
姑姑嫁个如意郎!
花轿子,晃悠悠,
一路平安到那头!
新家里,暖洋洋,
姑姑日子甜又香!”
他把歌词里的新娘两字改成姑姑,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纯粹的祝福,飘荡在送嫁队伍的上空。
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都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笑声和赞叹。
“哎呦,这小童子,真真儿是玉雪可爱!”
“唱得好!唱得好!新娘子有福气啊!”
“贾家这位小爷,将来必定不凡!”
王熙凤坐在后面一辆华贵的马车上,听着儿子那响亮的童谣,看着他那挺得笔直的小小背影,眼眶忍不住发热,唇角却高高扬起。
她的英哥儿,小小年纪,却要为人丁凋落的家族承担起如此重要的责任,孤木难支,她觉得,是时候给儿子找些助力了。
而贾府老宅朱红院墙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灰墙融为一体的身影静静地站着。
是惜春。她不知何时离开了喧闹的前院,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她依旧穿着那身灰色僧衣,身影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站在墙根的阴影下,远远地望着那支蜿蜒远去的红色队伍在尘土和喧嚣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惜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那双垂在身侧、捻着佛珠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她的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那一点红,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墙根下,一片寂静。许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啜泣,瞬间又被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惜春猛地转过身,逃也似的,踉跄着冲回了那死寂的佛堂深处,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阳光与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