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小阳春,金陵城的天蓝得透亮,阳光暖融融地铺满青石板街。贾府老宅里里外外忙得像烧开的水,红绸挂满了廊檐,空气里都飘着桂子甜腻的香气。
周怀瑾几乎是隔日便打发人送东西进府。几卷簇新的游记,几匣子金陵城里时兴的糕饼点心,还有一次竟寻来了一盆开得正好的素心腊梅,幽幽冷香直往房里飘。黛玉倚在窗边,指尖拂过书页上新添的批注——那是周怀瑾清隽的笔迹。
窗外疏影横斜,她看着看着,唇边便不自觉地弯起一点笑意。
探春捧着一个亲手绣的松鹤延年大红锦缎香囊进来,轻轻放在黛玉妆台上。她看着镜中盛装的黛玉,眼中是真切的欢喜,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林姐姐今日真美。愿姐姐此去,举案齐眉,一世顺遂。”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少女的憧憬,“也盼着……我们姊妹,都能得遇良缘。”
黛玉握住探春的手,心中感动:“三妹妹……”
英哥儿的小身影在门口探了又探,终于忍不住跑进来,一把抱住黛玉的腿,小嘴撅得老高:“林表姑,你去了青溪坞,还会记得英哥儿吗?你要给我留最好吃的桂花糖糕!”
黛玉被他逗笑,指尖轻轻点了点他鼓起的腮帮子:“忘不了你这个小馋猫。表姑的新家旁边有一片好大的梅林,等结了梅子,表姑亲手给你腌梅子糖。”
她伸出小指,勾住小孩儿那温热的小指头,一大一小,郑重其事地摇了摇。
大婚当日,吉时到。前院鼓乐喧天。黛玉被盖上大红盖头,由紫鹃和全福太太搀扶着,一步步走向二门。盖头遮蔽了视线,周遭鼎沸的人声、喧天的锣鼓,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就在即将迈出二门门槛时,英哥儿又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死死抱住她的腿:“林表姑!你别走!”小脑袋抵着她华丽的嫁衣下摆,声音带着哭腔。
“英哥儿乖,”黛玉的温柔声音透过盖头,带着一丝哽咽:“表姑说话算数。你好好练你的‘飞飞功’,等你能从这头飞到青溪坞的梅树上,表姑的梅子糖,管够。”
王熙凤赶紧上前,半哄半抱地将哭得直抽抽的儿子拉开。黛玉被扶入那顶八人抬的华丽花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起——轿——!”
鼓乐齐鸣,鞭炮震天炸响!花轿被稳稳抬起。
轿子刚抬出巷口,外面原本喧腾的人声猛地拔高了一个调,变成了海浪般的惊叹!
“老天爷!快看那箱子!红的!全是红木大箱!我的娘!这得多少抬啊?”
“头一箱!快看头一箱!那……那是珍珠?!一匣子一匣子的!太晃眼了!”
“地契!厚厚一沓!全是盖着红印子的地契!”
“那料子!我的天爷!是珠光锦吧?”
十口红得耀眼、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由二十个健壮仆役吭哧吭哧地抬着开路。箱口敞开处,珠宝、金银、珠光锦流动的华丽异彩,在冬日暖阳下,晃得整条街的人目瞪口呆。
贾赦死死扶着朱漆大门框,伸着脖子往外数:“一、二、三……”他每数一口箱子,眼角就狠狠抽搐一下,脸色也白一分。等数到第十口,他只觉得心口像被剜掉一大块肉,疼得他眼前发黑,捂着心口直抽冷气,差点背过气去。
“十……十万两……”贾赦嘴唇哆嗦着,猛地转过身,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身后贾琏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琏儿!那是十万两雪花银啊!你们……你们这是把贾家的家底都掏空了填进去?凤丫头那铺子……”他想到栖霞坊日进斗金的流水被挖走一大块,心更疼了。
贾琏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脸上没有肉痛,反而有种卸下重担的释然。他看着那刺目的红妆队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砸在贾赦耳边:“爹,这是还债。当年从扬州抬回林家的银子,远不止这个数,全填了荣国府那个无底洞。如今儿子是这个家的当家人,这个债,儿子来还!这些年,儿子和凤丫头拼死拼活,总算是……先还上了这头一笔,十万两。往后,”贾琏顿了顿,语气坚定,“只要儿子手头宽裕,能帮衬林妹妹的地方,儿子绝不会袖手旁观。这债,儿子记在心里。”
“还……还只是头一笔?还要接着还?”贾赦眼前一黑,只觉得心口那剜肉的疼变成了钝刀子割,捂着胸口,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你……你们……”
他指着贾琏,手指抖得厉害,满腔的斥责堵在喉咙里。
可目光扫过花轿远去的方向,再想到轿子里坐的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嫁的是自己儿子大有前途的表弟……亲上加亲!贾赦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股剜心剔肺的肉疼,最终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颓然地靠在了冰凉的门框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喃喃道:“罢了……罢了……亲上加亲,总归是……肥水也没流到外人田里……”
他闭了闭眼,不再看那灼人眼的红妆队伍,只是捂着还在一阵阵发紧的心口。
花轿在无数道惊羡目光的洗礼下,抵达了青溪坞周家。周家新建的气派院落里,披红挂彩,人头攒动。
周家虽非巨富,但周元朗清名在外,周怀瑾新科亚元,加上新妇是金陵贾府的外甥女,这场婚礼办得极是体面热闹。
拜堂的仪式在正厅进行。高堂上周元朗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鼓乐声中,一对新人被簇拥着,缓缓行礼。满堂宾客喝彩声不断,气氛热烈。
就在新人行完礼,司仪正要高唱“送入洞房”之际,府门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紧接着是门房略带紧张的通传声:“贵客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人穿过喧闹的庭院,径直朝正厅走来。为首的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穿着一身看似寻常的宝蓝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但通身的气度却绝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贵气,眼神扫过之处,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审视。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虽穿着便服,但个个眼神锐利,步履沉稳。
喧闹的正厅安静了几分,许多宾客好奇地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陌生贵客。
周元朗连忙迎上前几步,拱手道:“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敢问……”
那少年便是水曜,他微微一笑,态度既不倨傲也不过分热络,声音清朗:“周老先生不必多礼。在下姓黄,行七。此番南下办事,途经金陵,听闻府上有喜,特来讨杯喜酒,沾沾新科亚元的喜气。” 他目光扫过一身大红吉服的周怀瑾和新娘,颔首致意,“恭喜周兄,恭喜新夫人。”
言语得体,身份却引人揣测。
周元朗心头微动,面上愈发恭敬从容:“原来是黄七爷!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连忙将水曜引至主宾席首位。
满堂宾客虽不明就里,但看周元朗的态度和那少年通身的气派,也知此人来历不凡。水曜落座,神色平静,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厅内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