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将凤凰城湿冷的夜雨与宿舍里那场混合着泪水和巨大情绪浪潮的气息彻底封存门外。
酒吧内,熟悉的草木清香——松针的冷冽、兰草的幽寂、苔藓的沉静——混合着低徊的轻音乐,如同温柔的潮汐瞬间包围了沈玄月。
他身上沾染的微凉水汽和那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少女泪水的微咸气息,迅速被这空间独特的气场所吸纳、净化。
吧台后方最幽深的阴影里,玄影的身形依旧如亘古不变的雕塑轮廓,擦拭水晶杯的动作永恒、精准。
但在沈玄月踏入的刹那,那动作的韵律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微妙地干扰了一帧,又极其自然地恢复了流淌。
“老板!”
一个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又难掩内在兴奋的嗓音从酒吧深处传来。
胡倩倩从最里侧那张被巨大蕨类植物笼罩的卡座阴影里轻盈地飘了出来。
她褪去了那件价值不菲、却在战斗中毁掉的“血色浪漫”战袍,穿着一身丝质柔滑的深紫色家居服,略显宽松的领口不经意泄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和下缘诱人的饱满弧影。
赤着脚,圆润白皙的脚踝踏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怀里却抱着一大袋膨化食品,形成奇异的反差。
那张祸水级的艳丽脸蛋上,之前的魅惑妖娆刻意收敛,覆上了一层刻意为之的“居家”慵懒,但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强行压下的、真实的惊悸,脸色透着一抹褪不去的苍白。
她努力扬着嘴角,带着“小意思啦”的娇蛮得意笑容走近,但微微发颤的指尖,以及从肩头向下、直至腰侧,家居服下若隐若现的一道新鲜、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划痕,都在无声诉说着之前拍卖场那夺命利爪的凶险绝非儿戏。
那红痕在她白玉般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回来就好。”
沈玄月的目光在她肩下那道红痕上只停留了不足半秒,声音依旧沉静如古井,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必、须、的!”
胡倩倩挺起胸脯,饱满的曲线在柔滑的丝绸下傲然起伏,试图以此气势压下那份后怕。
她走到吧台边,将薯片袋随意又带着一丝泄愤般地往光亮如镜的台面上一丢,发出哗啦噪音。
“老板您可没瞧见!那画皮畜生最后气疯了的德行!”
她双手夸张地比划着,胸部因动作而微微晃动,
“啧啧啧,那张假人脸皮都气炸飞了!简直比被泼了滚油的大蛤蟆还难看十倍!”
她试图用轻佻浮夸的语调掩盖内心的悸动,
“东西是假的,暗地里还有‘大人物’的气息‘关照’他(说到这里,她眼波极其隐晦又飞快地剜了沈玄月一眼)!
这‘关照’可把他吓尿了!当场就炸了窝!”
她一把抓起玄影刚刚推过来的冰水杯,仰起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精致的下巴和颈侧滑落。
喝完,才像是找回了些底气,但语速依旧带着点急切的余颤:
“他砸下一百多万抢了假货,发现上当了,那妖气‘轰’地爆出来!我的天,顶上的水晶灯都噼里啪啦碎了好几个!
整个拾遗轩跟被十级妖风犁过一样!桌椅飞天,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哭爹喊娘,比屠宰场还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沾着薯片碎屑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肩下那道红痕的位置,眼神掠过一丝真实的痛楚和心有余悸:
“那畜生爪子‘噌’地长这么长(她再次伸手比划,这次动作小了些,带着明显真实的惧意)!
又尖又冷!刮得人骨头缝都寒!要不是老板您留的后手给力……”
她没说完,撅起红唇,带着劫后余生的愤愤和委屈:
“那家伙最后跟只挨了烧火棍的疯狗一样,撂了几句狠话,就‘噗’地炸成一团比万年茅坑还臭的黑烟,溜得贼快!尾巴都夹断了吧!”
说话间,她那勾魂摄魄的狐狸眼一直没离开过沈玄月,紧盯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提到“大人物气息”时,沈玄月脸上没有任何涟漪,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半分,平静得像深不可测的古潭。
“物归原主。”
沈玄月终于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如同最简洁的结局通告。
他转身,走到临江的巨大落地窗前,望向窗外被连绵雨幕笼罩、霓虹模糊成一片光晕的江景。
酒吧昏黄柔和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线条清晰冷硬的轮廓,一半明亮,一半浸入深邃的黑暗,泾渭分明。
胡倩倩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随即,那张艳丽的脸庞上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真心喜悦的灿烂笑容:
“太好了!小丫头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但这份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狐狸精敏锐的神经立刻绷紧。
她眼中那点暖意迅速被锐利的担忧取代,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伏在吧台上,深紫色家居服领口下泄出惊人的雪白沟壑也毫不掩饰:
“但是老板!”
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猎食者对同类危险本能的直觉,
“那画皮妖遁走时…那眼神…阴毒得能活吃了人!我敢用我这身狐裘打赌,这事没完!
他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丢玉、被骗、被耍得团团转,那恨意能填平了沱江!
他肯定恨死了我们,特别是…”
她红唇抿紧,后面的话没出口,但目光里的凝重已说明一切——林小雾,那个带着真玉的女孩,就是最亮的靶子。
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格外沉重,酒吧里只剩下低徊的音乐和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淅沥雨声,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
吧台深处那片如同凝聚了千年夜色的浓稠阴影里,玄影擦拭杯子的动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完全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转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片仿佛亘古沉静的黑暗阴影,却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枚无形的石子,极其轻微、又无比真实地荡漾开一圈涟漪。
一股冰冷、纯粹、来自九幽之底的无形意念,如最锋利的冰针,毫无阻碍地刺入沈玄月的心神深处——
那不是请求,而是一种无声却无比坚定的请战宣言!
沈玄月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岳,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到了宿舍里那个刚刚经历了情绪风暴、或许正蜷缩在黑暗中、手指死死攥着失而复得玉佩沉沉睡去的纤细身影。
也看到了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一双充满怨毒、流淌着疯狂与算计、如同暗金色毒蛇般的竖瞳,正在黑暗中舔舐伤口,酝酿着更阴毒的报复。
“追。”
沈玄月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绝对主宰般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在静谧的酒吧里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搜其巢穴,绝其爪牙。”
命令的对象并非言明,但那冰冷而清晰的意志,已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身后那片请战的黑暗。
“谨遵主命。”
一声仿佛直接回荡于灵魂深渊、毫无声波震动的回应,在沈玄月意识中响起。
下一刻。
吧台后方那片沉凝如墨的阴影,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无声地蠕动、分离。
一片更加纯粹、更加幽邃、仿佛连光线本身都能吞噬殆尽的绝对黑暗,从玄影脚下的本体阴影中悄然剥离出来。
这片黑暗没有具体形态,它如同一滴最浓稠的墨汁坠入无形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滑落地面,紧贴着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与暗色墙裙的缝隙,迅速而诡异地流淌、渗透、蔓延。
它流经胡倩倩踩在地板上的、圆润脚趾边时,带来一股极其短暂、如同万年冰川核心最深处的极致冷意,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蜷缩起脚趾,甚至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那片纯粹的、饱含了杀意与追寻意念的黑暗,如同拥有自我意识的暗影猎手,流畅地滑至酒吧厚重的木门前。
木门紧闭,但那黑暗如同没有实体的幽灵,如同水银般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门板与地面那微不可察的缝隙之中,彻底消失。
门外,是潮湿幽深的青石板巷弄,雨丝缠绵不绝。
没有任何人,甚至没有任何寻常妖物能察觉到,一股承载着绝对冰冷意志、对妖气与怨毒气息有着如蛆附骨般敏锐嗅觉的暗影追猎者,已悄然汇入凤凰城夜色深处弥漫的水汽。
它将循着画皮妖仓皇遁走时残留在空间尘埃中、如同剧烈污染源般的、那缕混合了刺鼻脂粉腐败与浓重腥甜血气的独特怨毒印记,展开一场无声无息、不死不休的追踪与猎杀。
胡倩倩看着那片消失黑暗的地方,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用力搓了搓突然布满寒意的胳膊。
她知道玄影的存在超越常理,但每次见证它如此超越实体规则的行动,那源自本能的冰寒惧意依旧如附骨之蛆。
沈玄月依旧如同雕像般伫立在窗边。
窗外,是笼罩在无边雨幕下的庞然都市,万家灯火在雨雾中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如同巨兽沉睡时呼吸的光点。
而在这片看似安宁的浓重夜幕之下,一场针对那逃脱毒蛇的致命追踪,已然拉开了冰冷的序幕。
玉佩安然,心绪暂宁。
但画皮遗留下的阴毒仇恨,如同投入深海的剧毒,正在无声无息地扩散、沉淀。
暗夜追猎的巨网,正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