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营房内，巨大的铁炉依旧吞吐着橘红的火焰，松木燃烧的噼啪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气。浓烈的草药苦涩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铁柱趴在厚厚的干草褥子上，后背那片被滚烫烈酒灼烧过的伤口，焦黑的边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如同一块狰狞的烙印。剧痛的高潮已然过去，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灼热和沉重的疲惫感。他双目紧闭，脸颊依旧带着病态的潮红，但急促破风箱般的喘息已平缓了许多，每一次呼吸牵扯伤口的幅度也变小了。豆大的汗珠不再如泉涌，只是细密地布满了额头。许明夏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用温热的、拧得半干的软布，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脖颈上的汗水。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又脆弱无比的瓷器。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舒展的迹象，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才勉强透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微光，紧抿的嘴唇却依旧苍白。 “烧…好像退下去一点了…” 老郑叔粗糙的手指再次搭上陈铁柱的额头，感受着那依旧滚烫但已不再灼人的温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他嘶哑着对许明夏说：“熬过今晚，这命…就捡回大半了。喂他喝点温水，药…等凉透了再灌。” 许明夏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连忙转身去倒水。 营房的另一头，气氛却截然不同。 苏婉婷蜷缩在通铺角落的阴影里，瘦小的身体裹在赵大山那件宽大破旧的棉袄里，依旧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不再茫然地望着虚无，而是死死地、充满极致惊恐地盯着营房中央那片被炉火映照得最亮堂的地面！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什么令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景象！她的呼吸急促而破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抽气声，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嘴唇在无法控制地哆嗦。 “婉婷？婉婷！” 赵大山半跪在她面前，魁梧的身躯因为紧张和担忧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悬在半空，想碰触她又怕刺激到她，最终只能无比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落在她紧抓着破棉袄边缘、指节发白的小手上，小心翼翼地试图包裹住那份冰冷和颤抖。“别怕…大山哥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钢铁被强行扭曲般的温柔，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用这笨拙的言语，为她筑起一道抵御恐惧的堤坝。 然而，苏婉婷的惊恐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因为他的靠近和声音而更加剧烈！她猛地甩开赵大山的手，身体如同受惊的虾米般猛地向角落里更深处缩去，喉咙里的抽气声变成了短促而尖锐的呜咽！空洞的眼神死死锁定着那片光亮的地面，瞳孔缩得如同针尖！ “血…娃娃…好多血…在笑…” 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血娃娃？在笑？！ 赵大山的心猛地一沉！冰河上那个沾满血污的布娃娃，还有婉婷看到它时那撕心裂肺的疯狂，瞬间涌上心头！难道…她的恐惧源头，一直就是这个？！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煎药、留意着这边的林薇，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她放下蒲扇，快步走到炉子旁，从一个破旧的包袱里翻找着什么。很快，她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粗麻布和干草重新缝合、填充起来的、极其简陋的“娃娃”！没有五官，没有漂亮的衣服，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林薇用炭笔在它脸上画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异常柔和的微笑。这是她昨夜在照顾伤员间隙，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头缝制的。 “婉婷，你看，” 林薇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她拿着那个简陋的草娃娃，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蜷缩在角落里的苏婉婷。“娃娃…干净的娃娃…你看它在笑…它在对你笑呢…” 苏婉婷的呜咽声骤然停止！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惊恐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林薇手中的草娃娃！那用炭笔勾勒出的、简单又温暖的微笑，如同黑暗中突兀亮起的一点微光，瞬间刺破了她眼前那片血腥恐怖的幻象！ “呜…” 苏婉婷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带着困惑的轻哼。她死死盯着那个微笑的草娃娃，身体虽然还在颤抖，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惊恐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甚至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根颤抖的、苍白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那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笑脸”。 赵大山屏住了呼吸！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他全身！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晨曦露珠的瞬间！ 林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保持着最温和的表情，将草娃娃又往前递了递，几乎送到了苏婉婷触手可及的地方。“干净的…娃娃…不怕…它在笑呢…” 苏婉婷的手指，终于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到了草娃娃那用炭笔画出的微笑嘴角。粗糙的麻布触感似乎让她微微一颤，但那简单的线条带来的“笑容”意象，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安抚力量。 就在这时！
“呜…月牙儿…”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词，如同石缝里艰难挤出的嫩芽，从苏婉婷干裂的唇间飘了出来！不再是梦呓般的破碎音节，而是一个完整的、带着指向性的词语！ 月牙儿？！ 赵大山和林薇同时一震！赵大山猛地抬头，顺着苏婉婷此刻从草娃娃上移开、望向营房那扇糊着油毡纸的破旧窗户的目光望去！窗外，深沉的夜色里，一弯清冷如钩的新月，正悄无声息地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辉透过油毡纸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纤细朦胧的光痕。 苏婉婷的目光，就落在那几道朦胧的月牙光痕上！她眼中的惊恐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痴迷的宁静。她呆呆地望着那几缕月光，嘴里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哼起了一个调子！那调子破碎、不成章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摇篮曲般的韵律和…浓浓的关东乡土气息！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林薇的双眼瞬间瞪大，心脏狂跳起来！她听出来了！这是关东最古老的摇篮曲《月牙五更》！婉婷在哼唱！虽然声音微弱断续，但那旋律，绝不会错！ 赵大山更是如遭雷击！他猛地想起，婉婷的父亲，那位被鬼子杀害的老猎户，生前最爱的就是哼这首曲子！在篝火旁，在进山的路上…这曲子，是刻在婉婷骨子里的、关于家和父亲最温暖的记忆碎片！ “是…是《月牙五更》！” 林薇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看向赵大山，眼中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赵大山魁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震动而微微颤抖，他看着苏婉婷痴痴望着月光、无意识哼着破碎曲调的侧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被这清冷的月辉注入了某种微弱却真实的光！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猛地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守护。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体挪动了一下，用更宽阔的后背，为她挡住了从门口缝隙钻进来的、最后一丝寒意。他就这样，如同最沉默的山峦，守在她和那缕月光的方寸之间。 营房的角落里，一直闭目调息、忍受着腿伤剧痛的陈默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静静地扫过苏婉婷身上发生的一切。当苏婉婷哼出那破碎的《月牙五更》时，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触动了某些久远的记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林薇放在苏婉婷手边的、带着炭笔笑脸的简陋草娃娃上，停留了足足几秒钟。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了通铺的另一端。 那里，老郑叔正佝偻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破勺子，小心翼翼地搅拌着炉子上为陈铁柱凉着的药汤。炉火跳跃的光影在他布满沟壑的苍老脸上一明一灭，浑浊的眼睛低垂着，专注地盯着陶罐里翻滚的药汁，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那只端着陶碗、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稳得如同磐石。 然而，在炉火光芒掠过他手腕内侧的瞬间，陈默函的瞳孔，极其细微地、如同最警觉的猎豹发现了猎物踪迹般，收缩了一下！ 在那粗糙的皮肤褶皱深处，靠近腕骨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颜色淡得几乎难以辨认的…陈旧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在跳跃的火光下，隐约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线条却异常流畅的轮廓——一朵被冰霜覆盖的菊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