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是初夏,天气转暖,林郎中却忽然病倒了。
起初只是几声咳嗽,大家都以为是换季时着了凉,并未太过在意。
林郎中自己更是笑呵呵地摆摆手,说:
“一点小风寒,不妨事”。
可这咳嗽非但没好,反而日渐沉重,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似的。
没过几天,他便发起高热来,脸颊烧得通红,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秦玥心急如焚,每日诊脉开方,亲自煎药,端到林郎中床前,柔声劝他:
“先生,您要好好休息,按时喝药,这病才能好得快。”
可平日里理性的林郎中,一生起病来,竟像变了个人,像个任性闹脾气的小孩子。
他皱着眉,嫌弃地看着那碗浓黑苦涩的汤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喝不喝……太苦了,闻着就难受……拿开……”
秦玥无法,只得花上更多的时间,耐着性子,像哄孩子一样软语相求,说尽了好话。
林郎中才勉强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啜饮下去。
等他退了烧,精神稍好些,秦玥便扶着他到院子里,让他躺在躺椅上,晒晒太阳。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日渐清瘦的脸上,似乎能驱散一些病气。
秦阳看着女儿一个人忙前忙后,既要打理医馆,又要悉心照顾病人。
还是个女孩子,许多贴身伺候的事情到底不便,心疼不已。
他便让拉则不要再管酒楼和客栈的事,专心服侍林郎中。
拉则对林郎中满怀感激,当年是林郎中妙手回春,才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此刻听闻恩人生病,他二话不说,立刻放下手头所有活计,来到林郎中身边,尽心尽力地照料。
他手脚麻利,为人又细心。
每日帮林郎中擦洗身体,更换洁净的衣物,晚上更是直接在林郎中屋里支了张小榻睡下。
夜里林郎中稍有咳嗽或动静,他便立刻惊醒,查看情况,若觉不妥,马上就去唤秦玥。
全家人的心,都被林郎中这缠绵不去的病情紧紧揪住了。
然而,林郎中的病这一拖,就是两个月。
汤药不知喝了多少副,病情却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总不见根本好转。
秦玥眼见着先生原本丰润的面颊一日日凹陷下去。
嶙峋的骨骼支棱着,仿佛只是在清瘦的躯壳上覆了一层松垮的皮囊。
不安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先前还存着的“只是重症风寒”的侥幸,如今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心头忽然浮上一股慌乱,那是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无力,也是对林郎中即将离去的恐惧。
“刘昌!”她找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刘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你去一趟爨寨,现在就去,把阿依接来!快!”
刘昌从未见过秦玥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向来是沉静的、坚定的,如同山涧深潭,此刻却像是被狂风搅乱的池水。
他心头一紧,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重重地点头,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斩钉截铁地说:
“你别慌,我这就去!一定把阿依平安带到!”
他转身便走,牵马、扬鞭,动作一气呵成。
爨寨中,阿依正和吉克整理新采的草药,看到刘昌去而复返,风尘仆仆,脸上是掩不住的焦灼,她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待听到是秦玥急着让她回去,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瞬间笼罩了她。
她甚至来不及多问,吉克已利落地帮她收拾好随身的药囊和几件衣物,催促道:
“快去!林郎中那里耽搁不得!寨子里一切有我!”
回石城的路,阿依感觉是那样的漫长。
终于赶到小院外,阿依几乎是跌下马背,踉跄着冲进院子。
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铺满了整个院子,院子里的树也投下斑驳的碎影。
林郎中闭目躺在躺椅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安静得如同睡着了。
秦玥守在一旁的小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林郎中。
拉则蹲在廊下的泥炉旁,正专注地盯着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和苦味的药罐。
这一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宁静。
阿依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走上前。
仿佛心有灵犀,躺椅上的林郎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和涣散,但在看到阿依的瞬间,却像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一点明亮的光晕。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温柔的微笑。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朝阿依的方向,微微招了招。
阿依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强忍着,快步上前,蹲下身,一把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声音哽咽:
“先生……”
秦玥默默起身,搬来另一个小板凳。
阿依坐下,两个徒弟一左一右,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守在他们最敬爱的先生身旁。
林郎中费力地转动着眼珠,看看左边日渐沉稳坚毅的秦玥,又看看右边灵秀中添了坚韧的阿依。
苍白的脸上,那抹笑容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平和,他气息微弱,几乎是用气音叹息般说道:
“真好啊……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啊……”
阿依再难抑制,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林郎中瘦削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心跳。
林郎中抬起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阿依乌黑的发丝,目光又缓缓移向秦玥。
院子里静极了。
只有拉则熬药的咕嘟声,和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郁药香。
时间仿佛被这夏日的阳光凝固,悲伤与温情交织,无声地流淌。
拉则将新滤好的药汁端了过来,浓黑的一碗,散发着刺鼻的苦涩。
林郎中像个闹别扭的孩童,立刻皱紧了眉头,嫌恶地别开脸,嘴唇翕动着:
“不……不喝……苦……拿开……”
秦玥像是早已习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颗饴糖。
她俯下身,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先生,良药苦口,喝了药,病才能好。您看,喝完吃颗糖,嘴巴里就不苦了。”
阿依也连忙凑近,哄道:
“是啊,先生,您乖乖喝药。等您喝完了,我和阿姐就去街上给您买米凉虾来吃,冰冰凉凉的,又甜又解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