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桑赶着马车,带着归心似箭的拉则,一路颠簸,终于在下午赶到了爨寨。
与往常不同,今日的寨子显得格外安静,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薄纱之下,少了些平日的喧嚣,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寂。
拉则坐在车辕旁,为岩桑指着去往他家的路。
到了拉则家院门口,岩桑勒住缰绳,先跳下车,然后小心地将拉则扶了下来。
拉则的双脚重新踏上自家门前的土地,心情激动难以自抑,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院门。
“咚、咚、咚。”
院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妇人警惕的询问声:“谁啊?”
拉则听到母亲阿芝的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忍着澎湃的心潮,又抬手敲了敲门,力道比刚才重了些。
院内的脚步声变得清晰,很快来到了门后。伴随着门闩被拉开的“吱呀”声,院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一条缝,阿芝憔悴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僵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消瘦但身姿挺拔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拉则看到母亲这副模样,积蓄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哽咽着喊出了那声思念已久的称呼:“阿嫫……”
话音未落,他已是泪流满面,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还在震惊中的母亲紧紧搂进怀里,像个受尽了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阿芝被儿子结实的手臂搂住,感受到那真实存在的体温和力量,这才猛地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双手颤巍巍地抬起,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背、肩膀、手臂,仿佛在确认这并非梦境。
“拉则……你……你……”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能站起来了?你真的……真的能站起来了?”狂喜和不敢置信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拉则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浸湿了母亲的肩头,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能……能站……还能走呢……阿嫫……我活下来了……我好好的……”
“我的儿啊!”阿芝终于彻底相信了眼前的事实,积压了数月的担忧、恐惧、悲伤和此刻汹涌而来的喜悦,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反手紧紧抱住儿子,母子二人就在自家门口,相拥着放声痛哭,仿佛要将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煎熬都用眼泪冲刷干净。
这悲喜交加的痛哭声,在寂静的寨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很快便引来了左邻右舍。
人们好奇地推开家门,探头张望,想知道阿芝家发生了什么事。
当邻居们看到那个曾经被毕摩断言是被亡灵作祟,再也无法站起来的拉则,此刻竟然好端端地站在家门口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疑和不可思议,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拉则?真的是你?你是怎么站起来的?”
“天呐!这难道是毕摩的法术终于起作用了?作祟的亡灵被驱走了?”
“你这几个月到底去哪里了?问你阿嫫,她总是哭,什么也不肯说……”
听着邻居们混杂着关心和好奇的询问,拉则慢慢止住了哭声。他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他松开母亲,转过身,面对着众多乡邻,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回答:
“不是毕摩的法术。”他顿了顿,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
“是莫苏从石城请来了一位汉人莫苏,一位姓林的老先生,是他把我治好的。”
“我这几个月,就是跟着林莫苏在石城治病,日日针灸吃药,这才重新站了起来,能走了。”
他的目光转向身旁还在抹眼泪的母亲,语气充满了感激:
“阿嫫,咱们得去看看莫苏,去感谢她。”
阿芝听到这话,连连点头,擦去泪水:“该去,该去,一定要去谢谢莫苏的大恩大德。”
她说着,像是想起什么,赶紧对拉则说,“你等等,你等等阿嫫。”
她转身快步跑回屋里,没一会儿,手里提着两只肥硕的母鸡出来,“走,咱们这就去莫苏家。”
直到这时,阿芝才猛地注意到一直安静地站在马车旁耐心等待的岩桑,脸上立刻露出歉疚和不好意思的神情:
“哎呀,这位尊贵的客人,真是对不住。光顾着高兴了,都没注意到您,太怠慢了。”
岩桑爽朗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大嫂千万别客气。正好我也要去吉克家一趟,顺路,咱们一起过去就好。”
阿芝这才放下心来,连声道谢。岩桑帮着将阿芝和拉则扶上马车,然后自己跳上车辕,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再次缓缓启动,朝着吉克家的方向驶去。
留在原地的邻居们面面相觑,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他们听到了“石城的汉人莫苏”,听到了“林老先生”,也听到了“吉克”的名字。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让他们的心思变得复杂起来。
有些人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有些人则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马车。
马车在吉克家院外停下。听到动静,莫苏先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和往常一样,面容慈和,眼神平静。
岩桑跳下车,上前恭敬地向莫苏行礼问好,并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气色,见老人家精神和身体似乎都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莫苏微笑着回应,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从容和豁达:
“不用担心我这把老骨头,活了这么大岁数,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还不至于为了眼前这点事就焦虑忧心,吃不下睡不着。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岩桑闻言,不禁肃然起敬,由衷地赞叹道:“您真是心胸宽广,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