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则的治疗开始了。
林郎中让岩桑帮忙,两人合力将拉则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让他面朝下趴在铺着干净草席的木板床上。
接着,林郎中示意岩桑将拉则的上衣完全褪去,露出整个后背,又将他的裤子向下褪到臀部以下,露出腰骶部和大腿后侧。
年轻男子的身体瘦削而苍白,长期卧床缺乏活动,肌肉显得松弛无力。
林郎中看向秦玥,眼神严肃:
“看仔细了,记住我下针的位置和顺序。我只示范这一次,之后施针,便由你来。”
秦玥的心猛地一跳。虽然之前也看过先生施针,但从未在这样赤裸的,涉及腰骶的位置操作过。
一丝本能的羞涩瞬间涌上脸颊。
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将那点羞涩压了下去。
她是医者,病患当前,唯有专注。
她挺直脊背,目光紧紧锁定林郎中的手和拉则裸露的皮肤,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
林郎中取过银针,先在油灯上仔细燎过消毒。
随后在拉则的后腰命门穴附近轻轻按压,找准位置,然后手腕一沉,一根银针便精准而迅速地刺入皮肉,只留下针尾微微颤动。
接着是肾俞、大肠俞、关元俞、环跳、承扶、委中……
一个个穴位,沿着脊柱两侧和腿部后侧的重要经络分布点,被林郎中准确无误地刺入银针。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感。
每一针下去,他都会稍稍捻动针尾,感受针下的气感,并低声告诉秦玥这个穴位的作用和针刺的深浅、角度。
秦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大脑飞速运转,拼命记忆着每一个穴位的名称、位置、进针手法。
施针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根针稳稳刺入委中穴时,林郎中才缓缓收手,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示意秦玥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秦玥走出偏房,来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这时,一阵清脆的笑闹声传来。只见阿土正拉着阿依,一本正经地在“教学”。
“小阿依,跟我念。”阿土用汉话大声道。
“床——前——明——月——光!”
阿依晃着头,努力模仿:“床……床前……明月……光。”
“疑似——地上——霜!”
“疑似……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低头……思故乡。”
只教了两遍,阿依已经能把这首《静夜思》完整地念出来了。
阿依看到秦玥出来,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来,拉着秦玥的手,迫不及待地展示她的学习成果:
“玥姐姐!玥姐姐!我会念诗了!你听!”
她站直身体,用清脆的童音,字字清晰地朗诵道: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念完了,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好奇地问:
“玥姐姐,‘思故乡’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低头思故乡?故乡是什么?”
秦玥被她的聪慧和天真逗笑了,弯下腰,耐心地解释:
“故乡啊,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是你从小长大的家,有你的亲人,有熟悉的山和水,有忘不了的味道和声音。”
“就像爨寨,就是阿依的故乡呀。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看到天上挂着同样明亮的月亮时,你会想念你的阿喔,想念你的阿达,想念爨寨的山水和伙伴们,那种想念,就叫‘思故乡’。”
阿依听完,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摇着小脑袋:
“不要,阿依不要离开爨寨。阿依要一直陪着阿喔和阿达,永远永远都不离开,这样就不用‘思故乡’了。”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
这番童言稚语,引得坐在的莫苏和吉克都笑了起来。
莫苏慈爱地看着孙女,吉克眼中也满是宠溺。
这时,一直旁听的阿土,看着这温馨的一家三口,心里藏不住好奇,脱口而出问道:
“阿依,那你阿嫫(母亲)呢?怎么没看见她?”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瞬间砸碎了院子里的温馨气氛。
吉克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随即迅速敛去,明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悲伤。
莫苏脸上的慈祥也凝固了,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饱含着无尽的哀伤。
岩桑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儿子没眼色,赶紧抬手拍了一下阿土的后脑勺,低声呵斥: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随即连忙向莫苏和吉克道歉:
“对不住,小孩子不懂事,乱问话,你们别往心里去。”
莫苏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没事,阿土也是无心。”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火光,望向遥远的过去,语气带着深深的怀念和惋惜:
“阿丽莫,她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美好又善良。她是整个爨寨最美的姑娘,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像开得最艳的山茶花。”
“吉克这小子,是得了天神的眷顾,才得到了阿丽莫的心。”
吉克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莫苏的声音继续在寂静的院子里流淌:
“阿丽莫嫁给吉克后,就跟着我学医。她心思灵巧,学东西快得很,一点就透,心地又特别善良。阿依的聪明,就是随了她阿嫫……”
莫苏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停住了,仿佛不忍再说下去。
短暂的沉默后,她深吸一口气,才又接着讲述那令人心碎的结局: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一场大雨过后,山洪冲下来。寨子里一个贪玩的小娃崽不小心被卷进了洪水里。”
“阿丽莫当时正在附近采药,她看见了,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那孩子。孩子被她拼死推上了岸,可她自己却被那无情的洪水卷走了,我们找了好久,只找到了她随身的背篓。”
院子里悲伤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依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不再嬉笑,安静地依偎在秦玥身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异常清晰。
“莫苏奶奶,吉克大叔,”
刘昌站起身,看着沉浸在悲伤中的祖孙俩,鼓起勇气说道。
“你们……还记得阿丽莫婶婶的样子吗?如果记得……我……我可以试着把她画下来。”
“画下来?”
吉克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几乎是扑到刘昌面前,双手激动地抓住刘昌的胳膊。
“真的吗?你真的能画?阿丽莫的样子,我记得!我死都不会忘记!”
“她的眉毛像新月的弯弯的,眼睛像最亮的星星,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窝……”吉克急切地描述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莫苏和阿依也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希冀,紧紧盯着刘昌。
刘昌看着吉克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盼,感受到他抓着自己胳膊的力量,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肯定:
“嗯!我能画!只要你们还记得她的样子,告诉我,我一定尽力把她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