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空气都仿佛被冻成了坚硬的固体,吸一口,带着尘土和煤灰味的寒气便直钻肺腑。
历经数月的艰难跋涉,秦阳一行人终于在这年关将近的腊月,踏进了这座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恍如隔世的巍巍帝都。
疲惫不堪的骡马打着响鼻,喷出浓浓的白雾。
王掌柜带着两个长随忙着去拜访夫人的娘家。
岩桑则招呼着马帮兄弟们将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和香料寻地方安置,准备寻找合适的买家。
秦阳站在喧嚣的街口,裹紧了身上那件絮得厚实的棉袄。
“岩桑大哥,”秦阳看向身边的彝族汉子:
“我先去找岳父岳母的下落,安顿下来再来寻你们。”
岩桑拍了拍秦阳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寒风中显得格外醒目:
“兄弟,你只管去,找人要紧,不过…”他浓眉一挑,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软布包着的小包,不由分说地塞到秦阳手里:
“拿着!”
秦阳一愣,打开布包,里面竟是两颗拇指大小、色彩极其艳丽的宝石!
“岩桑大哥,这太贵重了,使不得!”秦阳吓了一跳,连忙推拒。
“啧!让你拿着就拿着!”岩桑虎目一瞪,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
“上门见长辈,空着手像什么话?再说了,这一路要不是你认得路、懂规矩,跟那些驿丞官差打交道,我们这帮粗人不知要吃多少亏。这点东西算什么?拿着,给安儿妹子爹娘当见面礼,再推就是看不起我岩桑。”
他的手用力按在秦阳的手上,那力道让秦阳根本无法挣脱。
秦阳看着岩桑真诚而强硬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再推辞,将宝石小心收好,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岩桑大哥,我代安儿和岳父岳母,多谢了。”
告别了岩桑,秦阳凭着记忆,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走向当年隋家那间门脸不大、却总是飘着诱人食物香气的“隋家食肆”。
安儿信中总说爹娘身体康健,日子还过得去,但他知道,为了打点他们流放路上的官差,二老必定倾尽了所有。
曾经挂着“隋家食肆”朴素木招牌的地方,如今悬挂的是一块崭新的、刻着“墨香斋”三个大字的黑漆招牌。
紧闭的门窗透出里面一排排书架和安静读书的人影,再没有半分食肆的影子。
秦阳走上前,正了正被风吹歪的衣冠,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青布棉袍、戴着瓜皮帽的年轻伙计探出头来:
“这位客官,找谁?买书还是借阅?”
秦阳连忙拱手行了一礼:
“这位小哥,叨扰了。在下并非买书,是想打听一下,这房屋的前主人,姓隋的那对老夫妇,如今可知他们搬去了何处?”
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秦阳,皱了皱眉,摇摇头:
“前主人?这铺子我们东家盘下来都三四年了,前头的事,我们哪里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说完,也不等秦阳再问,“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秦阳不死心,又去敲左右四邻的门。开门的或是警惕的妇人,或是冷漠的老者。
“姓隋?卖吃食的?早搬走啦!都好几年了!”
“不知道搬哪去了,兴许回老家了吧?”
“打听他们做什么?走走走,别挡着门灌冷风!”
一连问了几家,得到的都是摇头和冷淡的回应。
秦阳站在街角,看着眼前陌生的“墨香斋”和匆匆走过的行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将他淹没。
寒风吹透棉袄,冻得他手指发麻,心也一点点沉入冰窖。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一个名字猛地跳入脑海——老赵。
他肯定知道岳父岳母的下落。
秦阳立刻打起精神,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路打听,终于在城西一条巷子里,找到了老赵的家。
秦阳摸了摸怀中,那里有隋安儿临行前,一针一线密密缝在他旧棉袄夹层里的铜钱。
他用这些钱,在街市上买了京城最有名的“天福号”酱肘子、两坛子“二锅头”和一包精致的点心。
深吸一口气,秦阳敲响了老赵家的门。开门的是个面容和善、穿着厚实棉袄的中年妇人,正是老赵的娘子。
她看到秦阳和他手中的礼物,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您这是…?”赵娘子热情地招呼。
“赵家嫂子,打扰了。在下秦阳,是赵头儿旧识,特来拜访。”秦阳恭敬道。
“快请进快请进,外头冷。”她连忙将秦阳让进屋里。
屋子不大,烧着热炕,暖烘烘的。
赵娘子麻利地接过秦阳带来的酒食和那包点心,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一边张罗着倒热水,一边打发一个半大孩子:
“快去衙门,把你爹叫回来。就说家里来了贵客,姓秦。”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院门被推开。
一进门,老赵的目光就锁定了坐在炕边的秦阳,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见了鬼。
“秦阳?真是你!”老赵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大步上前,上下打量着秦阳,
“你不是在西南青州那边…?”
“赵头儿!”秦阳连忙起身,深深一揖,眼圈已然红了,“今日冒昧登门,实在是有万分紧急之事相求!”
老赵扶起秦阳,让他在炕上坐好,自己也脱了外头的公服,露出里面的厚棉袄。
赵娘子端上热茶。秦阳顾不上喝茶,急切地将寻找岳父岳母、寻到墨香斋却一无所获的经过快速说了一遍。
老赵听完,用力一拍大腿,脸上的震惊化作了然和感慨:
“嗨!原来是为这事 你找我可算找对人了。”他灌了口热茶,抹了抹嘴,对赵娘子道:
“快,让栓子去套车,就咱家那辆骡车。”
赵娘子应声去了。老赵这才看向一脸急切的秦阳,叹了口气:
“秦老弟啊,你也别太自责。这事说来话长。”
他压低了声音:
“当年隋老爷子为了打点你们流放路上的事,真是砸锅卖铁,连食肆铺子都贱卖了。”
“后来隋老爷子觉得京城这地界,待着伤心,物价又贵得吓人。正好,你们家那位大舅哥,在潼关县谋了个小吏的差事。潼关县你知道吧?离京城也就十里地,快马半个时辰就到,但那是京畿下县,物价房价可比京城便宜多了。”
老赵语速加快:
“老爷子和大舅哥一合计,与其在京城苦熬,不如搬到潼关去。老爷子那一手好厨艺,在潼关开个小饭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所以,他们搬去潼关了。”
秦阳悬着的心猛地落了地,但紧接着愧疚和心酸让他袭来。
岳父岳母,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因为他这个不肖女婿的牵连,变卖了家产,背井离乡。
秦阳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老赵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汉子哭的伤心,也是唏嘘不已。
他用力拍了拍秦阳的背:“行了,大老爷们儿,哭什么。人活着,比什么都强。老爷子老夫人知道你平安,能去看他们,不知道得多高兴,走,我这就带你去潼关!”
老赵二话不说,拉起还在抹眼泪的秦阳就往外走。
院门口,那辆半旧的骡车已经准备好。
老赵亲自赶车,车轮碾过京城铺着薄雪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朝着城门方向驶去。
车厢里,秦阳擦干了眼泪,望着车窗外急速倒退的京城街景。
巍峨的皇城,繁华的市井,都与他无关。
他的心,早已飞向了十里之外那个小小的潼关县,飞向了那对为了女儿女婿付出一切,在异乡顽强扎根的老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