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农寺的农官比预期的时间早到了。
随行的几辆大车上,满载着用厚实麻袋精心捆扎的两季稻稻种,那是朝廷对石城试种的鼎力支持。
农官姓周,约莫五十来岁,皮肤是常年田间劳作晒成的古铜色,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锐利而充满热忱。
一路奔波劳顿,他只在驿馆休整了一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孙知府带路,直奔佤山而去。
清晨的佤山梯田,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青翠的山峦环抱着一片片水田。
当周农官踏上田埂,目光投向那几亩被特别照看的试验田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浑浊的泥水里,一株株稻禾挺拔健壮,墨绿色的叶片宽厚有力。
一眼望去田间满是鲜嫩的翠绿色,充满生机。
“分蘖了!竟然已经分蘖了!”
周农官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田边,不顾泥泞,俯身仔细查看那些稻苗。
稻苗从基部茎节分生出新的茎秆,是决定有效穗数的关键。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甚至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好!好啊!天佑石城!天佑我大梁农事啊!”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围拢过来的孙知府等人,兴奋地大声说道:
“诸位!诸位可知,此时在江南,同样播种的两季稻,大多还在返青。”
“而石城的两季稻,竟然已经分蘖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指向那片生机勃勃的稻田。
“这意味着此地的气候、水土,极有可能比江南更适宜两季稻的生长。”
岩罕将农官的话翻译给岩帕和一众佤族汉子们听,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甚至有人激动得跳了起来。
孙知府站在一旁,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光芒。
周农官的话,如同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季稻若真在石城试种成功,推广开来,粮产倍增,这将是何等耀眼的政绩。
莫说嘉奖升官,便是借此功绩,调离这西南边陲,重返繁华京城中枢,也绝非痴心妄想。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翠绿的稻田,仿佛看到了自己仕途上一条金光大道。
秦阳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农官的话,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当晚稻收获的金黄谷粒堆满仓廪之时,就是他一家人彻底摆脱奴籍枷锁,重获自由之身的时刻。
“周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您尽管吩咐!”
岩罕激动地搓着手,声音洪亮。
岩帕等种田好手也围拢过来,眼神热切地看着周农官。
周农官脸上的激动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农人特有的沉稳和专注。
他蹲下身,用手捧起田里的泥水看了看,又仔细检查了稻株的叶片和根系,神情变得严肃:
““分蘖,就是稻子发棵的关键时候。”
“这些小芽,将来就是新的稻穗,这时候,水层管理是头等大事。”
他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向众人:“追肥,防虫不容马虎。”
然而,当周农官询问佤山族人如何施肥时,得到的答案却让他皱紧了眉头。
岩罕老实地说:“我们就是把猪牛粪、人粪尿,从圈里起出来,直接挑到田边,撒进去……”
“胡闹!”
周农官一听,连连摇头,指着田里几处明显发黄、甚至有枯萎迹象的稻苗。
“看看,这就是‘生肥’烧苗了,新鲜粪便直接入田,不仅肥效慢,里面的病菌虫卵未灭,更会发酵产生大量热气,直接烧坏稻根。”
他立刻蹲在田埂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一边画图,一边详细讲解起来:
“真正的肥力,在于‘熟肥’,要‘沤’,懂吗?”
树枝在地上划出一个方框:“先挖坑,深挖一丈,” 又画了几条线。
“坑底最好铺上石板,或者拍实,防渗漏。”
接着,他用树枝点着坑内:
“把你们收集的秸秆、割下来的杂草、树叶、厨余烂菜叶,还有那些猪牛粪、人粪尿,统统混合在一起,倒进坑里。再倒进污水、粪水,要淹没过所有这些东西。”
他在坑口画了一条线:“然后,最关键的一步,盖土,盖得严严实实。”
“或者用油布、草席盖紧压实,总之要密封,不透气,让它们在底下自己慢慢发酵、腐烂。”
“夏天热,沤上个把月。冬天冷,时间要长些,三四个月,等沤熟了。”
周农官用树枝指着坑的上层。
“上面那层黑乎乎的肥水,舀出来,兑上清水,可以直接浇灌庄稼,追肥最好。”
又指向坑底。
“底下那些烂乎乎、黑黢黢的渣滓,拌上土,就是上好的基肥,种东西前撒到地里,肥力足,还不烧苗。”
他顿了顿,补充道:“挖坑时,还可以往混合料里撒上几把生石灰粉。”
“这玩意儿能杀灭虫卵病菌,还能让粪肥腐熟得更快,关键能防臭。”
岩罕激动得大手一挥,声如洪钟:
“听周大人的,从今天起,寨子里家家户户,都给我挖沤肥坑,挖深挖好。”
“把能用的秸秆杂草、粪便都给我收集起来,按周大人教的法子,沤起来,现在热气正足,等咱们晚稻要种的时候,这熟肥刚好能用上。”
命令一下,整个佤寨立刻行动起来。
家家户户的屋后、寨子边缘的空地上,很快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挖土声。
汉子们挥汗如雨,按照周农官要求的深度挖坑,找石板的找石板,拍实坑底的拍实坑底。
妇孺们则忙着收集各种可以沤肥的材料:
晒干的稻草、割下来的杂草、扫拢的落叶、厨房的烂菜叶……
还有各家各户清理出来的猪圈牛栏粪便。
一时间,寨子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牲畜粪便的“肥料”气息。
周农官、秦阳、岩帕等人,更是几乎把家安在了试验田。
梯田在精心照料下,一天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