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父、隋母、秦阳三人围坐在火盆旁的小凳上,跳跃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秦阳解开厚重的旧棉袄,从最贴身的里衣深处,掏出一个用粗布层层包裹、系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他一层层地解开布包,两颗宝石静静地躺在粗糙的布面上,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之中。
“哎哟!”
隋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眼睛瞬间被这从未见过的璀璨牢牢吸住。
隋父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满是惊奇和难以置信。
秦阳将两颗宝石分别放在二人手中。
冰凉的宝石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奇异的刺激感。
隋父下意识地蜷起手指,用粗粝的拇指指腹,极其小心地摩挲着蓝宝光滑微凉的表面。
隋母则捧着宝石,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鼻尖,眯着眼细细端详。
“阳儿,哪来的宝贝??”
隋父看够了问秦阳。
隋母连忙把宝石塞回秦阳手里。
秦阳却异常坚定地推回了二老的手。
他的目光灼灼,语气带着恳切:
“爹,娘,你们听我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在西南的兄弟,岩桑大哥,硬塞给我的。”
他紧紧握着二老的手,感受着他们掌心的粗糙和那两颗宝石坚硬冰凉的触感:
“爹,娘,你们必须收下,这是替我,更是替远在西南、日夜思念你们的安儿,谢谢岩桑大哥这份比天高的情义。也是我们做儿女的,对二老亏欠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隋父隋母看着秦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情义,知道再推拒,就伤了孩子的心,也辜负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岩桑。
然而,看着掌心这两颗足以在潼关买下几间铺子的宝石。
二老依旧觉得像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烫手又心慌。
“阳儿啊,你的心,爹娘懂。那位岩桑小友的情义,我们老两口也记在心里了。可这东西太金贵了。我和你娘,守着这店,挣点糊口钱,自个踏实。”
“这东西放我们这儿,白天怕贼偷,晚上怕贼惦记,提心吊胆的,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万一再惹出点别的祸事来,那不是福,是灾。还是你拿着,带回去,将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爹!娘!”
秦阳猛地打断隋父的话,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们还要跟我见外到什么时候?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我的事,你们散尽了家业,连棺材本都搭进去了。”
“大哥是孝子,是厚道人,他心里再苦,面上也不会说什么。可大嫂呢?爹,娘,你们告诉我,今晚为什么只有大哥一个人来了?嫂子和侄儿侄女呢?”
秦阳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泪水终于滑落:
“你们搬到潼关,开了这食肆,起早贪黑,烟熏火燎,挣这几个辛苦钱,是不是还要看人脸色过日子?大嫂心里是不是一直憋着一股怨气?觉得你们偏心,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掏空了本该留给她丈夫、留给她儿子的家底?”
隋母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隋父深深低下头,脸上满是苦涩。
“我不怨,我也没资格怨大嫂,因为原本就是我拖累了你们。但我和安儿,远在西南,关山阻隔,鞭长莫及。”
“我们连在二老床前递碗水、尽一天孝都做不到。二老将来的依靠,只能是大哥大嫂,可若是大嫂心里始终存着这个疙瘩,觉得二老偏心。爹,娘,你们叫我如何心安。”
“这宝石,你们收着。让大哥大嫂知道,你们的女儿女婿,虽然落了难,成了奴仆,但我们还能给二老一些东西。我们欠爹娘的,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但这东西,至少能让你们在儿子儿媳面前,腰杆能挺直几分,让大嫂心里有个忌惮,不敢太过轻视怠慢你们。”
“好…好孩子…”
隋母泣不成声,将秦阳的手拉过来:
“娘…娘收下…娘替你…替安儿…收着…”
隋父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你大嫂她心里,确实有疙瘩。当年变卖家产打点官差,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同意,天天在家里摔盆砸碗,指鸡骂狗。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见过这么倒贴的。”
“后来卖了京城的宅子,挤在一起住,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和你娘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我们搬到潼关,自己支起这个摊子,手头稍微活泛点,隔三差五能给他们送点肉钱、扯块布头,她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那么一点点。”
隋母叹了口气,接口道,语气里没有怨恨:
“阳儿,你也别往心里去,更别怪她。这世道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重男轻女是刻在骨头缝里的理儿。有多少爹娘,能把嫁出去的女儿还当成心尖尖上的肉,为了女儿女婿,连祖业、连儿子的家当都舍得豁出去的?”
“她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养,她只是不理解,觉得我们老糊涂了,疯了魔了,为了一个‘外人’,把整个家都败光了。”
“她也是为自己,为她的儿女盘算。人心都是肉长的,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立场,爹娘从来不怪她。”
秦阳近乎粗暴地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在炭火的映照下,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
“爹,娘,过去的债,我秦阳一定偿还。将来的路,哪怕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地,我也要闯出一条生路来。我一定会想办法,带着安儿和玥儿,堂堂正正地脱离奴籍,光明正大地回来。”
这一夜,炭火添了一次又一次。三人围坐在那跳跃着温暖光晕的火盆旁,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仿佛要将积攒了几年的时光都补回来。
秦阳详细地讲着石城的点滴:西南奇异的山水,淳朴的民风;
岩桑马帮的豪迈义气,他们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和馥郁的香料…
隋父隋母则絮絮叨叨地说着潼关的琐碎:
食肆里常来的老主顾,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淘气的孙子孙女又闯了什么祸…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沉重的话题,只贪婪地汲取着这短暂相聚中每一丝细微的温暖。
时间在低低的絮语和炭火温柔的噼啪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风雪似乎也被这份暖意所感,渐渐平息。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老赵那辆熟悉的骡车便准时停在了“隋家食肆”的门口。
隋父隋母早已起身,隋母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强撑着精神,忙前忙后。
秦阳背上了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得几乎要坠下来的大包袱。
包袱皮是粗厚的家织布,里面塞满了二老沉甸甸的爱与不舍。
“路上慢点一定要按时吃饭,别饿着。”
隋母一遍遍地叮嘱,声音哽咽,粗糙的手一遍遍抚平秦阳棉袄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办完差事,早些回去,安儿和孩子都眼巴巴盼着你呢。别惦记我们,我们好着呢。”
隋父用力拍着秦阳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爹,娘,保重身体,等我消息,我一定带她们回来。”
秦阳紧紧地拥抱了两位老人,然后毅然转身登上了骡车。
就在骡车即将拐出巷口,二老的身影即将被墙角彻底挡住的那一刻,秦阳猛地站起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风雪中那越来越渺小的两个黑点大声的喊:
“爹——!娘——!你们等着——!以后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一定会的——!!!我秦阳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