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掌柜的多方奔走和细心挑选下,阿土一家终于在石城东市附近找到了一处合适的院落。
隋安儿特意告了半天假去帮阿土嫂打扫新居以便来日搬家。
新家离知府府宅不远,看着比他们在知府后巷挤着的小屋宽敞明亮得多。
院子方方正正,正北是三间正房,坐北朝南,光线最好。
阿土娘喜滋滋地说,这正房自然是岩桑和她住。
东侧紧挨着正房还有一间稍小的屋子,阿土欢天喜地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跑了进去,嚷嚷着那就是他的地盘了。
西侧对称的位置也有一间房,阿土娘指着它笑道:
“这间先锁上,放些不常用的杂物。等以后给小的住。”
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院子东西两侧是厢房。
左边是厨房,空间不小,灶台、水缸、案板一应俱全,还连着一个小小的柴房,堆柴放炭很是方便。
右边也是一间厢房,暂时空着,落了锁,阿土娘说先用来堆放岩桑带回来的那些暂时用不上又舍不得丢的“宝贝”。
阿土娘手脚麻利地擦拭着新居的窗棂,看着敞亮的院子,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和满足。
她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问身旁同样在擦拭门框的隋安儿:
“安儿妹子,你在京城长大,京城的房子……是不是都像知府大人住的那么气派?雕梁画栋,还有花园水池子的?”
隋安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微笑道:
“嫂子说的是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自然气派。知府大人现在的宅子,在京城里也算是不错的了。”
“不过,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住的可不是那样。”
“哦?那普通人家住的啥样?”阿土娘更感兴趣了,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隋安儿。
隋安儿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声音也轻缓了些:
“我娘家……在京城,也只是做点小买卖糊口的人家。我十四岁那年,爹娘才终于买下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小院儿。”
“那院子不大,临着街,前面两间打通了做了门面,开的是个小小的食肆。”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承载了她少女时代最无忧岁月的家。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局促的小院。
临街的两间屋子,门脸不算大,挂着一块写着“隋记食铺”的木招牌。
门板白天卸下来,露出里面的几张榆木桌子条凳。
食肆的烟火气从早到晚弥漫着。
“后面连着一个小院,”隋安儿继续回忆,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暖的弧度。
“院子很小,除了角落里一口甜水井,几乎没什么空地。厨房就搭在院角,紧挨着井台,方便取水。”
“我爹娘就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忙活,蒸馒头,煮面条,炒点家常小菜。”
“那会儿,我常在一旁帮着择菜、洗碗,听着前面食客的声音,闻着饭菜的香味”
那是她记忆里最安稳、最踏实的日子。虽然忙碌,但一家人守着自己的小铺子,日子有奔头。
“后来呢?”阿土娘听得入神。
“后来啊……”隋安儿的声音低了些。
“我十六岁上,认识了阳哥。十七岁就嫁给了他,离开了那个小院,跟着他去了秦家。”
然而,好景不长。她顿了顿,一股沉重感悄然袭来。
“再后来,秦世良获罪,我和阳哥被发配到这里。为了打点我们的事,爹娘他们把好不容易才买下的那个小院都卖了。”
后面的话,隋安儿有些说不下去了。
父母为了救女儿女婿,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半生心血才换来的安身立命之所。
那封辗转千里、报平安的家书里,父母只字不提卖房的艰难和重新安顿的窘迫,只反复叮嘱她和秦阳要保重,说他们一切都好。
可越是这样,隋安儿的心就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
父母年纪都大了,在京中无依无靠,卖了唯一的房子,现在是寄人篱下,还是租住在更简陋的房子里?
他们身体可还好?
自己远在千里之外,身为女儿,不能侍奉左右,甚至连他们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如何都无从知晓。
今生今世,是否还有再相见、再承欢膝下的机会?巨大的愧疚和深不见底的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安儿妹子?安儿?”
阿土娘见她久久不语,神色怔忡,眼眶竟渐渐泛红,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声唤她,语气充满歉意。
“哎哟,瞧我这嘴,是不是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嫂子对不住,嫂子不是有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隋安儿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赶紧用力眨眨眼,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嫂子快别这么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一时想岔了。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低下头,用力地擦拭着门框,仿佛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进这重复的动作里。
接下来的时间里,隋安儿努力打起精神,和阿土娘一起收拾。
但那份强装的平静下,是挥之不去的黯然。
阿土娘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把活干得更快了些。
傍晚,隋安儿回到家,秦阳已经从铺子里回来,正坐在灯下看账册,听到门响抬头,一眼就看出妻子情绪不对。
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像平日回来时那种虽然累却带着欣慰的样子。
“安儿,怎么了?”秦阳放下账册,起身走到她身边,关切地问。
“阿土嫂那边搬家不顺利?还是累着了?”
隋安儿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看着跳跃的灯花,沉默了好一会儿。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秦阳也不催促,只是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边,静静地陪着她。
终于,隋安儿低低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今天帮阿土嫂收拾新家,她问我京城普通人家的房子什么样,我就想起了想起了爹娘买的那个小院,还有家里的食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父母为了他们卖掉房子时,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
“阳哥,我好想爹娘,我们还能见到他们吗?”
秦阳的心猛地一沉,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和无声滑落的泪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流放路上,咬着牙不哭出声却满眼绝望的妻子。
巨大的心疼和同样深切的愧疚瞬间攫住了他。是他,连累了她,连累了岳父岳母安稳的生活。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伸出手,将隋安儿轻轻揽入怀中,手臂收拢,将她单薄颤抖的身体紧紧拥住。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的抽泣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衣襟。
他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坚实温暖的依靠,让她可以尽情宣泄积压在心底的思念与痛苦。
屋子里只剩下隋安儿压抑的啜泣声和灯花燃烧的微响。
秦阳沉默地抱着她,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遮挡着此刻内心的凄风苦雨。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也充满了同样的忧虑和深不见底的思念。
秦阳想起他见隋安儿的第一天,他赶着去酒楼,突然下雨只能随意躲进路边一家食肆。
一进门就看见隋安儿倚着柜台,见他进门便来招呼他。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的他心里发慌,口里咽干。
他不知道那天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只知道从此以后,无论每天有多忙都要去隋家食肆一趟。
娶到隋安儿那天是他此生最快乐日子,秦阳掀起盖头,只想着这天上的明月终于只照他一人。
秦阳现在能做的,只是将妻子拥得更紧一些。
前路漫漫,归期渺渺,唯有这相濡以沫的拥抱,是寒夜中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