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午后的空气,闷热而潮湿,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卡亚部落的每一个人都笼罩其中。本该是狩猎归来,准备晚餐的喧闹时刻,此刻的山谷却寂静得可怕,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虫鸣鸟叫,都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扼住了咽喉。
巫医的举动,像一块投入了死水潭的巨石,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涟漪,这涟漪混杂着敬畏、质疑、恐惧与期待,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所有卡亚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个自天外而来的“神使”,与部落传承了数百年的信仰化身——巫医之间,来回游移。他们或许淳朴,但并不愚蠢。他们那被日光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都写着同一种明悟:这是一场新神与旧神之间,关于生命权柄的无声较量。胜者,将掌握部落所有人的信仰;败者,将被彻底打入尘埃。
在人群的最前方,身材魁梧如山岩的塔卡,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神,是一团杂糅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火焰。有焦急,他视若兄弟的年轻猎手坦布,生命正在他的眼前飞速流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他期盼我这个刚刚用雷霆手段折服了他的“神使”,能够再次展现超凡的力量,创造凡人无法理解的奇迹。但火焰的最深处,还藏着一丝战士的审慎与怀疑,他在观察,在判断,我究竟是真正的神明代言,还是一个技法更高明的骗子。
我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个倒在地上的年轻猎手身上。坦布的脸庞,已经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紫色,那是神经毒素阻断了他身体供氧的铁证。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最可怕的是他那双曾经闪烁着青春光芒的眼睛,此刻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失去了焦距,仿佛正凝视着另一个世界。
我心中一紧,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那个干瘦的巫医,口中念念有词,将一碗散发着古怪腥臭味的黑色药汁,强行灌进了坦布的嘴里。然而,这碗被他奉为“祖灵秘药”的东西,不仅没有丝毫作用,反而像一剂催化剂,让坦布本就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毒素蔓延的速度显然加快了。
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
“让开!”
一声低沉的怒吼,从我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我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把推开那个还在装神弄鬼的巫医,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则大步上前,在那名垂死的猎手身边蹲下。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被我这充满力量和不容置疑的举动镇住了。
我飞快地打开随身的急救箱,这个银色的金属箱子,在他们眼中,本身就是一件充满了神秘色彩的“神器”。没有时间去化验分析毒液的具体成分了,面对这种凶猛的神经毒素,我必须采用最直接、最原始,也最冒险的方法——用物理和化学手段,直接破坏毒素的蛋白质结构!
我从中取出了一把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手术刀,和一整瓶高浓度的医用酒精。
在周围数百道惊恐、困惑的目光注视下,我没有丝毫迟疑。我左手捏住坦布血肉模糊的小腿,在他那个被毒刺蜇伤,已经肿胀发黑的伤口上,以一种精准而冷酷的手法,划开了一个深深的“十”字。
刀锋割开坏死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啊——”
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穿透了坦布濒临死亡的神经中枢。这个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年轻猎手,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身体猛地弓起。
“神使大人!您在做什么?!”
“住手!你会杀死他的!”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叫喊。卡亚族人无法理解这种血腥而残忍的“治疗”方式,在他们看来,我这无异于是在折磨一个将死之人。连塔卡都脸色大变,忍不住上前一步,肌肉贲张的手臂似乎随时准备出手阻止我。
“都别动!”我头也不回地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声音中灌注了我所有的意志力,“想让他活命,就都给我闭嘴,然后睁大眼睛看清楚,神是如何驱逐死亡的!”
我的威严,混合着那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如同无形的屏障,暂时镇住了骚动的人群。
但这还远远不够!仅仅处理伤口,无法挽救已经通过血液循环,开始攻击他全身神经系统的毒素!我必须想办法延缓它攻击心脏和大脑的速度,为后续的治疗争取宝贵的时间!
我拧开瓶盖,将大半瓶清澈的医用酒精,直接浇淋在那道十字伤口上!
“滋啦——”
高浓度的酒精接触到开放性的血肉,发出了如同滚油浇在烙铁上的恐怖声响。一股混杂着血腥味、酒精味和皮肉焦糊味的白烟,猛地从伤口处升腾而起。
坦布的身体如同被扔到岸上的鱼,剧烈地抽搐、弹跳起来,双眼翻白,口中涌出大量的白沫。他的惨叫已经无法成声,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这副景象,在任何不了解现代医学的人看来,都与死亡无异。
然而,我知道,这是酒精在瞬间让表层蛋白质变性、杀死细菌、同时也剧烈刺激神经的正常反应。这是刮骨疗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为了进一步拖延时间,并为我接下来的“杀手锏”做掩护,我将剩下的酒精倒在自己手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冰凉的手掌,猛地覆盖在了坦布的心脏位置。
我闭上眼睛,脸上装出了一副极其痛苦和专注的表情,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同时,我的嘴里,开始用他们完全听不懂的中文,大声地胡言乱语起来。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我的声音,故意营造出一种庄严而又神秘的韵律,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敕!”
我将我记忆里所有能跟“驱魔”、“神迹”沾点边的词汇,都用尽全力地嘶吼了出来。我的吼声充满了某种疯狂而原始的力量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击在所有卡亚族人的心脏上。
在他们看来,我这副几近癫狂的模样,正是在用自己的灵魂与神力,与侵入坦布体内的“蛇蝎之毒”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他们哪里知道,我一边在声嘶力竭地“念咒”,另一只被我的身体和宽大衣物遮挡住的手,却在悄悄地从急救箱的夹层里,抽出了一支早就准备好的、现代医学的奇迹——肾上腺素注射器!
他们看到我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只会以为这是我在过度消耗“神力”所致的巨大代价。
而实际上,我是真的痛苦——那个垂死的猎手,在神经毒素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下,抽搐的身体毫无规律可言,有好几次,他那坚硬的头盖骨都差点撞碎我的鼻梁!
时机在电光火石之间!我能感觉到,坦布的生命体征正在滑向最后的深渊,他的心跳几乎已经触摸不到了!
“就是现在!”
我猛地怒目圆睁,眼中仿佛有精光爆射,口中发出一声震慑全场的断喝。我那只覆盖在他胸口的手,狠狠地向下一按,仿佛要将某种神圣的力量,全部灌注到他的体内!
与此同时,就在所有人被我这个夸张的动作吸引全部注意力的瞬间,我另一只手中那闪着寒光的针头,精准、稳定、迅疾地,隔着薄薄的兽皮裤,扎进了他大腿内侧的股动脉!
整个过程,从抽针到注射,不过短短一秒。被我用身体和声势浩大的“仪式”,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肾上腺素,瞬间注入!
奇迹,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发生了。
坦布那颗原本已经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击中,猛地,“咚”的一声,发出了一声强而有力的、沉闷的搏动!
这一声心跳,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仿佛不是在他的胸膛里响起,而是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开!
紧接着,“咚!咚!咚!”心跳由弱到强,由缓到急,重新恢复了节律!
坦布那已经散大到毫无生气的瞳孔,在短短几秒钟内,奇迹般地重新聚焦,恢复了神采。
“噗——”
他猛地侧过头,从嘴里喷出了一大口暗黑色的毒血,那毒血落在地面的草叶上,发出了“呲呲”的轻微腐蚀声。然后,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在将盘踞在他肺里的死气排出体外。
虽然他依旧虚弱不堪,但那笼罩在他脸上的、如同死亡阴影般的青紫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失血过后的苍白。
他……活过来了!
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安静。
风声、呼吸声、心跳声,所有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所有卡亚族人,都用一种看待“真神降临”的、呆滞而狂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身影,永远镌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尤其是那个巫医。
他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两步,最终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比坦布还要苍白。他看看那个从死亡线上被强行拉回来的年轻猎手,又看看我,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嫉妒与不甘,只剩下一种信仰被彻底碾碎后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茫然。
他输了。
在新神所展现的、这起死回生的伟力面前,他所信奉的那些祖灵、秘药、咒语,都成了可笑的戏法。他输得,一败涂地。
我缓缓地站起身。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带来的轻微后遗症,我的身体,其实也在微微颤抖。我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因为紧张和闷热而渗出的汗水,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了生命气息的空气,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个“神使”专属的、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无比欣慰和悲悯的微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在这片山谷里,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挑战我的权威。
我,就是这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