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家”,是一个由集装箱改造而成的独立房间,孤零零地坐落在基地后勤区域最偏僻的角落。这里远离喧嚣的训练场和指挥中心,只有风吹过铁皮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提醒我仍身处战乱之地。
房间不大,仅能容下一张行军床、一张斑驳的木桌和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窗户早已被粗重的铁条封死,阳光只能从缝隙中勉强挤进来,在地面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门口二十四小时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从不与我说话,甚至连眼神都吝于给予,只是用冰冷、警惕的目光,日复一日地执行着奥马尔将军的命令。
我不是顾问,更不是客人。
我是一个戴着镣铐的账房。
每天清晨六点整,铁门会被准时拉开一条缝,一份简单的早餐——一碗温吞的玉米糊和一块干硬的面包——会被推入房间。紧接着,两大箱沉重的、散发着霉味与尘土气息的账本会被粗暴地扔进来,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任务,就是审计它们。
这些账本,是我此生见过最混乱、最原始的记录。手写的条目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数字模糊不清,印章褪色或重叠,甚至有些签名干脆是用血指印代替的。它们记录着奥马尔这支私人武装的一切开销:从一颗子弹的采购价格,到一袋面粉的入库时间;从一名普通士兵的军饷发放,到一辆皮卡的维修费用明细。没有分类,没有编号,更没有逻辑可言。
这是奥马尔给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验。他想看看,我这个满嘴“成本”“利润”“现金流”的华夏人,究竟能不能从这堆垃圾里,翻出点真金白银来。
我没有选择。拒绝,意味着死亡;失败,同样意味着死亡。
最初的几天,我几乎被绝望吞噬。这些账目就像一团被野狗撕咬过的毛线,无数支出找不到对应的入库凭证,大量物资消耗更是无从查证。我试图逐笔核对,却很快发现,这无异于在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我像一个溺水者,在毫无逻辑的数字海洋中挣扎,四周没有礁石,没有浮木,只有无尽的混沌。
门口那两名士兵,如同两尊沉默的死神,他们的存在时刻提醒我:我的生命价值,完全取决于这些账本能否被“理清”。
直到第三天夜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我不再盯着那些杂乱的阿拉伯数字,而是让思绪回到曾经熟悉的战场——金融市场。
在那里,再混乱的盘面,也有其内在逻辑。资金的流入流出,多空力量的博弈,总会在K线图上留下痕迹。而眼前这堆账本,不正是奥马尔这支军队的“资金流向图”吗?
我改变了策略。我不再试图理清每一笔烂账——那是神仙也完不成的任务。我转而从宏观入手,只聚焦两个最核心的数据:“总支出”与“战略物资库存”。
前者,是现金流;后者,是生存的根基。
我将所有涉及燃油、弹药、粮食、药品这四大战略物资的条目,全部单独摘抄出来,用最原始的方式,在纸上制作独立报表。没有电脑,没有软件,我只能用铅笔在泛黄的纸上画出坐标系:横轴是时间,纵轴是数量。每一天,我都在上面描绘两条曲线——一条代表支出,一条代表库存。
枯燥、重复、近乎自虐的工作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当新一批账本被扔进来时,我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我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
一种即将爆仓的味道。
我发现了一个致命的规律:奥马尔的现金支出一直维持在相对平稳的水平线上,甚至略有增加,说明他支付给供货商的钱一分不少。然而,他仓库里的战略物资,尤其是燃油和粮食的库存曲线,却以一个平滑但坚决的角度,持续不断地向下滑行。
两条曲线,正在构成一个教科书般的“死亡交叉”。
这意味着,有人在吸他的血。有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黑洞,正在疯狂吞噬这支军队赖以生存的命脉。
根据我的测算,以当前消耗速度,最多再过二十天,基地的燃油储备将跌破警戒线。一旦断油,那些装甲车、坦克、发电机,都将变成一堆废铁。最多三十五天后,粮食储备将彻底耗尽。到那时,敌人甚至无需进攻——这支军队会因饥饿与瘫痪,从内部自行崩溃。
这个发现,让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我不是在审计账目,我是在凝视一个深渊。
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向奥马尔报告。这是我立功、甚至可能获得自由的唯一机会。但第二个念头,如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
我该如何报告?向谁报告?
我只是一个身份可疑的囚犯,一个被铐在铁皮箱里的“账房”。而负责整个后勤补给的,必然是奥马尔身边位高权重的核心人物。若我贸然指控此人贪腐或渎职,下场恐怕不是领赏,而是被对方像捏死一只蚂蚁般,悄无声息地抹去。
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往往也是第一个死的。这个道理,我在秦若菲身上,已经用血的代价学过一次了。
我必须谨慎。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反复翻阅所有与燃油、粮食采购相关的单据。很快,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卡桑少校**。他是后勤部主任,几乎所有采购合同上都有他的签名。而他们的主要供货商,是一家名为“努尔贸易”的公司。
问题,就出在这两人身上。
是卡桑监守自盗?还是“努尔贸易”在玩商业欺诈?抑或,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绕过卡桑,直接与奥马尔对话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不会从天而降。我必须自己创造。
当天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这是我被囚禁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敲响了集装箱的铁门。
门外的卫兵猛地拉开门,枪口直指我的胸口,眼神凶狠如狼。
“我要见将军,有紧急事情汇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卫兵嗤笑一声,用枪托狠狠顶住我的胸膛:“将军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滚回去!”
“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基地的生死存亡。”我加重语气。
“闭嘴!”他怒吼,“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牙!”
我沉默了。我明白,通过正常渠道,我永远也见不到奥马尔。
第二天,当账本照常送来时,我没有翻开它们。而是将过去几天绘制的那张“死亡交叉”图,誊抄在一张最干净的纸上。我没有写任何解释,只在标题处,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写下五个字:
**“后勤死亡螺旋”**
我相信,任何一个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指挥官,都能看懂这张图所预示的毁灭性结局。
做完这一切,我躺回行军床,开始绝食。
这是一场自残式的豪赌。我赌奥马尔对我这个“账房”的工作进度有所关注;我赌他发现我既不工作也不进食时,会产生好奇;我更赌他看到那张图时,会被那条清晰指向地狱的轨迹所震撼。
如果我赌输了,结局只有两个:饿死,或被失去耐心的卫兵拖出去枪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
第一天,无人理会。我将食物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
第二天,卫兵开始暴躁,用枪托砸门,咒骂不止。我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饥饿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胃,意识开始模糊。
第三天下午,我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嘴唇干裂,视线模糊,耳中嗡鸣不止。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死在这闷热的铁皮罐头里时——
“砰!”
门被猛地撞开。
进来的,不是奥马尔。
而是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横肉的黑人军官。他军服领口上,赫然佩戴着少校肩章。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
他就是卡桑。
显然,是卫兵报告了我的异常,引来了这位“死神”。
他一脚踢开地上的食物,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如同打量一条濒死的野狗。
“听说,你这个华夏来的会计,不想活了?”他的英语带着浓重口音,语气充满威胁。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指向桌上的那张图。
卡桑的目光随之落下。他拿起纸,起初脸上还挂着不屑的冷笑。但当他看清那两条曲线的走势时,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脸色,从黝黑迅速转为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不是蠢货。他立刻明白了这张图的含义——也立刻意识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囚犯,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命门。
“这是什么东西?胡说八道!”他色厉内荏地将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你在诅咒将军的军队吗?信不信我现在就以动摇军心的罪名,毙了你!”
他的手已按上腰间的手枪,枪套被拉出一半。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我没想到,第一个闯进来的,竟是我的掘墓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卡桑,把你的枪,收回去。”
奥马尔将军,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他身后,两名亲卫全副武装,目光如鹰。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我或卡桑身上,而是死死盯住地上那个被揉皱的纸团。
卡桑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雷击中。他触电般松开枪柄,转身,敬了一个极其僵硬的军礼。
“将……将军!您怎么来了?这个华夏人……他疯了,在胡言乱语……”
奥马尔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径直走入房间,弯腰捡起那团纸。
他缓缓展开,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份绝密军令。
房间里,只剩下卡桑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奥马尔的目光,在那张“死亡螺旋”图上停留了整整一分钟。那一分钟,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他的脸色阴沉如铁,眼中翻涌着风暴。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如死灰的卡桑,第一次真正平等地,看向床上那个虚弱不堪的我。
他的眼神里,再无审视与怀疑,只剩下震惊、后怕,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
“你,”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如刀锋般锐利,“现在,是我的首席军事顾问。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告诉我——怎么解决这个该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