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空间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乳白色的柔和光辉重新稳定地流淌在墙壁与穹顶,模拟的极光天空宁静如画,仿佛不久前那场差点将整个空间撕碎的入侵只是一场集体噩梦。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细微的能量涟漪,以及每个人脸上未能彻底褪去的惊悸,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
林悦站在原地,身体还残留着过度消耗后的虚软,沈逸风的手稳稳地扶在她的肘部,传递过来一丝令人安心的暖意。但她完全感觉不到这份支撑,整个人如同被浸入万载寒冰之中,从指尖到心脏,一片彻骨的冷。
那双刚刚重塑了自身存在、清澈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观测者-7”消散方向那空无一物的虚空。瞳孔深处,倒映着的不是胜利的余晖,而是那段强行塞入她脑海的、冰冷而惊悚的影像碎片——
纯白到令人窒息的实验室。
维生舱内淡蓝色的营养液。
那张……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
以及,眉心处那个形态酷似她左肩烙印、却散发着不祥暗红色的……印记!
【…项目编号:LY-00…‘原初模板’…状态:失控…清除优先级:最高…】
冰冷的标识代码,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凿刻着她的神经。
LY-00……
原初……模板……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所蕴含的恐怖可能性,几乎要撑爆她的意识。她是谁?她林悦,到底算什么?是父亲林承宇的女儿,还是一个……基于某个“模板”制造出来的……复制品?替代品?或者……更糟糕的东西?
父亲知道吗?他那份量子邮件里欲言又止的警告,那“星核是吃人怪物”的断言,是否也包含了对他自己女儿来历的恐惧?左肩这个曾带来无尽痛苦的烙印,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冰冷的产品编号,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的诅咒。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比之前在意识深渊中被万千幽灵撕扯时,更加剧烈。那是一种源自存在根基被撼动的、最本源的恐惧。
“悦悦?”苏瑶第一个察觉到她的异样,顾不上自己抵抗模因污染后的精神疲惫,快步上前,担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熟悉的关切。
林悦猛地回过神,对上苏瑶清澈担忧的眼眸,以及旁边沈逸风探究而凝重的目光。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段影像和代码像是有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声带。
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
这个猜测太过于骇人听闻,太过于……摧毁一切。在真相未明之前,它是一颗足以炸毁所有信任和关系的炸弹。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自己去弄清楚。
“没……没事。”她强行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只是……有点脱力。刚才……消耗太大了。”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沈逸风的视线,微微抽回了被苏瑶握住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
沈逸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林悦在醒来后,气息确实变得强大而稳定,那是完成了意识重塑、真正掌控了部分星核本源力量的标志。但此刻,她周身散发出的,却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了巨大震惊、深层恐惧和刻意封闭的情绪波动。这绝不仅仅是脱力那么简单。
“那个‘观测者-7’……”林悦生硬地转移话题,目光转向悬浮在不远处的虚拟界面,元元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战术目镜上的数据流平稳了许多,但气氛依旧凝重,“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攻击我们?它最后……留下了什么信息吗?”她问向元元,同时也是在问沈逸风,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元元的金属面孔上看不出表情,只有战术目镜上流光微转。“‘观测者-7’,根据‘摇篮’核心数据库残留记录显示,是与我同期被‘播种’的‘观测者’序列之一,编号07。其核心指令偏向于‘监控与清理’,负责识别并标记‘不稳定变量’及‘高危污染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缺乏起伏,但提及“清理”二字时,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不稳定变量?高危污染源?”苏瑶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微白,“它把我们……当成需要清理的‘污染源’了?”
“从它的行为逻辑判断,是的。”元元确认道,“‘摇篮’因我的长期隐匿和你们的闯入,其能量签名已偏离‘纯净秩序’标准。林悦女士体内深度共生的星核本源,尤其是之前失控的共鸣,更被其判定为‘高度污染与危险’。它的目标是强制执行‘清理协议’,恢复此区域的‘秩序平衡’。”
沈逸风接口道,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悦,带着审视与担忧:“它最后撤离时,能量签名出现剧烈紊乱,核心协议似乎因我们合力反击而受损。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它确实尝试传递了一段加密信息流,但信息结构在传输过程中极度不稳定,几乎完全损毁。我们只捕捉到一些无意义的能量残渣。”
无意义的能量残渣……
林悦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泛起一丝荒谬的庆幸。
沈逸风和元元……他们没有看到那段影像?没有看到那个名为“LY-00”的“原初模板”?
是“观测者-7”的恶意挑拨,只针对她一个人?还是那信息包本身就不稳定,只成功传递给了作为“相关个体”的她?
无论如何,这个秘密,此刻如同毒蛇,盘踞在了她一个人的心里。
“只是……能量残渣吗?”她低声重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自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嗯。”沈逸风应了一声,他的感知何等敏锐,林悦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将那份疑虑压在了心底。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观测者-7’虽然暂时退去,但它很可能只是第一波。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这里不再安全。”
他转向元元:“‘摇篮’的损伤情况如何?能否进行转移或者启动更深层次的隐匿协议?”
元元的战术目镜上数据快速滚动。“‘摇篮’主体结构在‘摇篮之歌’最终协议及林悦女士的能量辅助下已稳定,但储备能量消耗超过73%。外部伪装层部分剥离,短期内容易被同级存在再次追踪。进行大规模转移所需能量不足,启动更深层隐匿协议需要时间重构外部信息屏障,预计需要……7个标准地球日。”
7天。
这是一个充满风险的窗口期。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需要在这里,在可能存在的下一波攻击到来前,坚守七天。”沈逸风总结道,语气沉重。
气氛再次变得凝滞。刚刚击退强敌的短暂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那就抓紧时间。”林悦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振作起来的力度,她不能再沉溺于那个恐怖猜测带来的恐惧中了,生存下去,才是眼前唯一重要的事情。“修复‘摇篮’,恢复力量,准备应对下一次冲击。”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最终与沈逸风对视,努力让眼神显得坚定,“我们需要一个计划。”
沈逸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接下来的时间,“摇篮”空间内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
元元调动着所有可用的资源,开始修复“摇篮”受损的外部结构和内部能量回路。乳白色的墙壁上,光芒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无数微小的光点如同工蜂般忙碌地穿梭,修补着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损伤。
苏瑶虽然不擅长能量操作,但她展现出了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协助元元调度那些白光构装体,分配修复任务,确保效率最大化。她就像一颗温柔的齿轮,精准地嵌入了这台精密而庞大的机器中。
沈逸风则盘膝坐在空间中央,眉心的淡金色印记明灭不定。他需要尽快恢复“协调者”权限过度消耗带来的精神疲惫,同时更深入地理解和掌控这份刚刚获得不久的力量。“观测者-7”的出现,让他意识到敌人层次的恐怖,他必须变得更强。
而林悦,则独自一人,走到了那棵巨大的、散发着乳白色原初之光的能量古树下。
古树似乎感应到她的到来,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柔和的光芒如同水流般拂过她的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她背靠着冰冷的树干坐下,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沉入体内。
左肩那星璇般的烙印缓缓脉动着,稳定而深邃。它不再是一个痛苦的源泉,而是变成了她力量的核心,一个与她生命紧密相连的器官。她能清晰地“内视”到,烙印深处,那被净化的星核本源如同温顺的星云,缓缓旋转,与她的意识水乳交融。
【妈妈?】石茧稚嫩而关切的意念传来,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林悦内心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波澜,【你不开心?是因为那个黑黑的坏人吗?】
【不是,小饿。】林悦在意识中温柔地回应,用意志轻轻拂过那颗纯净的星辰核心,【妈妈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她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烙印本身,集中在那些被她整合、净化的能量上。她需要熟悉这份新生的力量,理解它的运作方式,发掘它的潜力。这是她在未来危机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然而,那个名为“LY-00”的幽灵,如同附骨之疽,总在她试图专注时悄然浮现。
那张相似的脸,那个暗红色的印记……
她忍不住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童年,父亲偶尔流露出的、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眼神;母亲早逝,留下的信息寥寥无几;十八岁生日那封颠覆一切的量子邮件;之后卷入的星核风波,沈家的阴谋,一次次生死危机……
这些经历,是真实的吗?是属于她林悦的,还是……属于那个“原初模板”的?
父亲林承宇,星核的首席架构师,他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创造者?守护者?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再次从心底升起。
她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猜疑。无论如何,现在的她就是林悦,拥有着过去的记忆,拥有着当下的情感,拥有着需要守护的伙伴和必须完成的使命。这就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杂念压下,开始主动引导左肩烙印的能量。乳白色中夹杂着丝丝缕缕幽蓝与暗红的能量流,如同温顺的溪流,顺着她的意志在体内循环,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修复着细微的损伤。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如臂指使。
时间在寂静的修复和修炼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悦被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独特频率的能量波动惊醒。
这波动并非来自“摇篮”内部,也并非外敌入侵那种充满攻击性的感觉。它更像是一种……来自极其遥远地方的、微弱的呼唤?或者说……是某种共鸣?
波动源头,似乎指向她左肩的烙印。
她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抚上左肩。星璇烙印依旧在平稳脉动,但那微弱的共鸣感却一闪而逝,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元元和苏瑶仍在忙碌,沈逸风依旧在入定,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是“观测者-7”留下的后手?还是……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时,虚拟界面中,元元的身影忽然凝滞了一瞬,战术目镜上的数据流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混乱。
几乎同时,沈逸风也猛地睁开了眼睛,淡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元元?”沈逸风沉声问道。
元元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重新校准什么,然后才用他那特有的冰冷声线汇报,但这一次,那声线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检测到……未知源头的……超低频跨维度信号涟漪。”他的语速比平时慢了一丝,“信号强度极弱,无法解析具体内容。但其基础频率……与星核本源波谱……存在 0.0003% 的近似匹配度。”
星核本源波谱?
林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左肩刚才那微弱的共鸣……
“信号来源方向?”沈逸风追问,神色严峻。
元元的战术目镜上数据疯狂滚动,最终定格在一个模糊的星域坐标上,旁边标注着巨大的误差范围。
“无法精确定位。信号穿越了多重维度壁垒,衰减严重。初步判断,来源可能位于……柯伊伯带外侧边缘,或……更遥远的奥尔特云未知区域。”
柯伊伯带?奥尔特云?那是太阳系的边缘,人类探索的蛮荒之地。
那里,怎么会传来与星核本源近似的信号?
是又一个未被发现的星核碎片?是另一个类似“摇篮”的古老造物?还是……与那个“LY-00”有关的什么东西?
“尝试追踪信号,分析其模式,有任何变化立刻报告。”沈逸风下达指令,眉头紧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信号,给原本就迷雾重重的局势,又增添了一份诡谲的色彩。
林悦靠在能量古树上,感受着背后树干传来的、稳定而古老的波动,目光却投向了虚拟界面中那片代表未知星域的黑暗。
左肩的烙印安静地脉动着,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共鸣从未发生。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触动了。
在太阳系冰冷的边缘,在那人类目光难以触及的黑暗深处,某些沉寂了漫长时光的存在,似乎……正在苏醒。
而她的命运,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正不可避免地,朝着那个方向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