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肩上的灰尘落了,楚绾的手也收回去了。他低头看着怀里那枚星核,光色已从猩红转为温润的金白,像一盏熬过长夜终于稳住火苗的油灯。
他慢慢站起身,膝盖还有些发软,但脚步没停。走到石台边缘,他蹲下,把星核轻轻贴在地面一道裂痕上。
一瞬间,整座地下空间微微震了一下。
不是崩塌前的那种动荡,更像是某种东西被唤醒了。星核表面泛起一圈圈波纹,像是水滴落入静湖。齐昭闭眼,明心眼悄然开启——他看见无数细小的光点,正从镇中各户屋顶缓缓升起,如同归巢的萤火虫,朝着地底汇聚而来。
每一点光靠近,星核就轻轻颤一下,像是在回应。
头顶的灰雾开始变薄。起初只是几缕散开,接着大片大片地被抽离,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撕开一层蒙布。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照进镇子,落在屋檐、墙头、晾衣绳上挂着的粗布衣裳上。
第一声哭喊是从西街传来的。
是个孩子,声音沙哑却响亮。紧接着,东巷有人叫出了名字:“娘?是你吗?”再然后,南市口的老铁匠猛地从门槛上坐起来,抱住刚扑进怀里的小孙子,嚎啕大哭。
阿蛮一脚踹开济世堂后门,冲进来时耳朵还沾着露水。“醒了!全都醒了!”她喘着气,银耳抖了抖,“李婆婆认出她儿子了,赵瘸子能走路了,连王寡妇家那只猫都叫了三声!”
老姜头正靠在药柜边揉腿,闻言哼了一声:“猫叫三声怎么了?难不成还能念《本草经》?”
“它冲我摇了尾巴!”阿蛮瞪眼,“那猫三年都没理过人!”
齐昭从地窖口爬上来,手里仍抱着星核。天光刺得他眯起眼,但他没躲,反而抬头看了很久。风吹在脸上,带着晨露和柴火灶的气息,还有远处谁家锅里飘来的米粥味。
他笑了。
楚绾跟在他身后上来,脚步慢了些。她站在门口,望着街上相拥而泣的人群,许久才说:“它回来了。”
“谁?”齐昭问。
“人间。”她说完,顿了顿,“原来它一直都在。”
齐昭没接话,只是把星核递到她面前。光晕流转间,隐约能看到里面浮现出一张张面孔——有赶集回来的老汉,有哄娃的母亲,有蹲在河边洗菜的小丫头。他们不说话,也不动,可眼神是活的。
“它装的不是记忆,”齐昭低声说,“是活着的感觉。”
楚绾伸手碰了碰星核表面,指尖传来一阵暖意。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按在黑袍首领额头的那一掌。那时她用的是星力,冷而锐利,像刀割断绳索。而现在,这光却是软的,像药炉上煨着的汤,一点一点把冻住的东西化开。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先让人喝碗热汤。”齐昭转身走进铺子,揭开炉灶上的陶罐。药香立刻弥漫开来,混着姜片和红枣的味道。他舀了一勺尝了尝,皱眉,“糊底了。”
阿蛮抢过去喝了一口,呸地吐出来:“咸死啦!”
“火候过了。”老姜头拄着拐过来,瞥了眼锅,“你还记得上次煎伤寒药,熬成墨汁那回不?”
“那次是您让我多加两钱甘草!”齐昭辩解。
“我是让你加‘二’钱,不是‘两’钱!”老姜头翻白眼,“你当药材是米饭,能往里倒一簸箕?”
阿蛮笑得直拍桌子,连楚绾嘴角都翘了翘。
齐昭挠头,耳尖微红:“反正……味道到了就行。”
他端着药碗走出去,挨家挨户送。有人接过手还在发抖,他便坐在门槛上陪着聊两句。张家媳妇记起了孩子生日那天下的雨,刘老头想起自己年轻时偷摘瓜被追三条街的事,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等他回到药铺前,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阿蛮蹲在台阶上啃苹果,老姜头靠在门框打盹,楚绾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天空最后一片灰雾消散。
“齐哥!”阿蛮跳起来,“大家都好了,咱们是不是可以歇几天?”
齐昭摇摇头,把空碗放进木盆里。“好是暂时的。”他说,“柳寒声还没抓到,星核派也没散。”
“你是说……还要打?”阿蛮咬着苹果,眉头皱成一团。
“不是打。”齐昭望向天脊山脉的方向,“是去把根挖了。不然下次来个更疯的,拿全镇人的命当祭品怎么办?”
老姜头睁开眼,哼了一声:“臭小子,上次炸我半间铺子,这次别想让我签字画押。”
“我没让您去。”齐昭笑,“您就在这儿守着炉子,等我们回来喝汤。”
楚绾走过来,站到他身边。风掀起她的袖角,露出手腕上那截旧布条,已经被洗得发白。
“我去。”她说。
“你不怕再碰见他们?”齐昭问。
“怕。”她点头,“但我更怕你一个人去。”
阿蛮把苹果核一扔,蹦到两人中间:“那我也去!谁敢动齐哥,我就咬谁!”
老姜头拄着拐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黄纸封口,没署名。“昨天半夜塞门缝里的。”他递给齐昭,“不知道谁写的,写着‘别信穿青衫的’。”
齐昭接过信,没拆。
他知道是谁写的。
他也知道这句话不对。
他抬头看了看楚绾。她正望着街角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眼神安静。
“信我烧了。”他说,“以后谁再说这种话,直接轰出去。”
老姜头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咧嘴一笑,把拐杖往地上一顿:“行吧,算你有点脑子。”
阿蛮凑过来:“那咱们啥时候走?”
“等我把这几副安神汤煎完。”齐昭转身进屋,“病人还得喝,不能耽误。”
楚绾跟着进去,顺手撩起袖子准备生火。齐昭愣了下:“你会?”
“不会。”她说,“但我看你煎过三次。”
“第三次我打翻了药渣。”
“我知道。”她头也不抬,“所以我带了扫帚。”
阿蛮在外头嚷:“你们俩要不要搭个棚子写‘齐氏药坊,专治心动过速’?”
老姜头咳嗽两声:“闭嘴,吃你的烂苹果。”
阳光洒满小院,药炉咕嘟作响。街上传来孩童奔跑的脚步声,还有谁家狗吠了几声。一只麻雀落在屋檐,歪头看了看烟囱冒出的白烟,扑棱飞走了。
齐昭站在灶前,看着火苗舔着锅底。他听见楚绾在身后轻声问:“你说,他们会记得今天吗?”
“不一定。”他说,“但只要有人记得一碗热汤的味道,就够了。”
他伸手搅了搅药汁,蒸汽扑在脸上,有些烫。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很轻,一下,又一下。
齐昭回头看了眼楚绾,她正拧干抹布。
“去开门。”老姜头打着哈欠,“别又是送感谢信的,上次那个写了八页纸,我还得找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