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把空碗搁在药铺后院的石台上,手指在碗沿轻轻蹭了下,药渍已经干了,留下一圈浅褐色的印子。他没去擦,转身进了煎药房,炉子冷着,灶台干净,昨夜那场火似的煎煮像被风吹走的灰,只剩一点余味挂在鼻尖。
他蹲下身,打开柜子,取出晒药筛,抖了抖,灰尘扬起来一点,在斜照进来的阳光里飘着。他没管,把筛子架在门槛上,开始翻药柜里的当归、黄芪、白术,一撮撮放上去。阳光晒着药片,暖烘烘的,他额角出了点汗,顺手抹了把脸。
刚把一筐陈皮摊开,巷口传来脚步声,杂乱,带着点急。
“……真退烧了?一个晚上?”
“可不是!赵家小厮说,灌了半碗药,吐了口黑痰,人就松快了。”
“邪门!李家那狗闻了药气,当场倒地,口吐黑血,身子都焦了!”
齐昭手一顿,筛子里的陈皮滚了一颗出来,落在门槛上。他没去捡,低头看着那颗陈皮,黄褐色,边缘卷着,像谁皱起的眉头。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走出药铺大门。
街对面茶楼二楼,几张脸贴在窗边。齐昭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转身回了药铺,把晒筛往阳光里挪了半尺,继续晒药。
他知道他们在看。
也知道他们嘴里说的“妖术”,指的是他。
但他没解释。解释没用。人信什么,不是因为看见,而是因为想信。
他低头翻着药,耳朵却听着外头动静。
茶楼里声音压低了,但没躲着他。他知道那些人是谁——济安堂、回春阁、百草居的掌柜,平日见了老姜头都客客气气,现在却坐在一起,一口一个“邪法”“伤天害理”。
齐昭听着,嘴角动了动。
他用明心眼看过去——茶楼窗后,几道身影浮着灰蒙蒙的影子,缠绕在脖颈间,像湿布条。那是“嫉妒”,还有“算计”。可没有“恨”,也没有“恶”。
他懂了。
不是真怕他用妖术,是怕他抢了生意。
他低头继续晒药,心里却像拨了层雾。这世道,药效越好,越像妖术。人病得越重,越不信有人能救。倒是谁开方越狠、药越黑、收钱越多,越像“真本事”。
他晒完药,把筛子收进屋,正要关门,巷子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几个孩子跑过来,手里抱着烂菜叶、臭鸡蛋,领头的是镇西头王铁匠家的小子,平日最爱爬树掏鸟窝。
“就是他!”那小子一指齐昭,“用妖术炼药,害死李家狗的!”
齐昭刚要关门,一片白菜叶子“啪”地甩在他肩上,菜帮子裂开,汁水溅到他袖口。
他没动。
孩子们围上来,又扔了几片,有片番茄砸在门槛上,烂得稀巴烂,红汁流了一地。
“妖术学徒!滚出青崖镇!”
齐昭低头看了看肩上的菜叶,伸手把它摘下来,捏在手里,翻了翻。
“哟,”他抬头,笑了,“这白菜还挺嫩,没烂透。”
孩子们愣住。
他蹲下身,指着门槛外那摊烂番茄:“这番茄,虽然臭了,阿蛮肯定爱吃。”
“阿蛮是谁?”一个孩子问。
“我家那只三脚猫。”齐昭拍了拍裤子,站起来,“它就爱吃别人不要的东西。你们扔的这些,正好拿去喂它。”
他又从地上捡起一片完整的白菜叶,抖了抖土:“这还能炒一盘。浪费多可惜。”
孩子们面面相觑,手里剩下的菜叶不知道该扔还是该收。
齐昭笑了笑:“要不,我教你们认认哪些能吃?这叫车前草,利尿的;这陈皮,理气的;这烂番茄——虽然不能吃了,但埋土里能肥田。”
他一边说,一边把地上的菜叶捡起来,整整齐齐码在药筛旁边。
领头那小子挠了挠头,小声嘀咕:“我爹说……你用邪法……”
“你爹怕你饿死,所以让你扔菜叶子?”齐昭笑着问。
那小子脸一红,说不出话。
齐昭拍拍他肩膀:“回去告诉你爹,药是治人的,不是害人的。狗死了,说不定是它本来就有病,闻了药气,反倒激出来了。就像火太旺,泼点水,火灭了,可水要是太急,锅也炸。”
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但手里的东西全收了,低头走了。
齐昭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蹲回门槛,继续整理晒筛。
阳光照在药片上,泛着微光。他低头看着手中药材,忽然觉得有点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他能治得了黑焰,压得住火灵,可治不了人心里的偏见。有些人宁可信一条狗的死因是妖术,也不愿信一个学徒真能把人治好。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温的。
不烫,也不凉。
他闭眼,明心眼悄然开启。
药铺前院,静悄悄的。可在他眼里,空气里浮着点点微光,像夜里萤火,缓缓流动。那是街坊的念头,有怀疑,有好奇,也有隐隐的期待。
他忽然看见一缕淡金色的光,从镇东头飘来,细得像丝线,却稳稳地落进药铺门槛。
他心头一动。
那是“信”。
不是所有人都不信他。
他睁开眼,低头继续翻药。
傍晚风起,吹得晒筛轻晃。一片陈皮滚下来,他伸手去接,没接住,掉在了地上。
他没捡。
药铺里传来老姜头咳嗽声,拐杖点地,一下,一下,慢而稳。
齐昭抬头看了看天。
夕阳压着屋檐,像一块烧到尽头的炭。
他刚把晒筛搬进屋,巷口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两个人,走得急,影子拉得老长。
“……真把赵家少爷治好了?”
“千真万确!今早就能下地了,赵员外亲自去王医师那儿退了方子!”
“那齐昭不是要成神医了?”
“神医?我看是妖人!你没听说李家的狗?焦得像炭!”
“可……他才多大?一个学徒……”
“学徒怎么了?邪术不都从学徒开始的?”
齐昭站在药铺门口,手里还抱着晒筛。
他没躲,也没关门。
等那两人走近,他笑着打招呼:“二叔,买药?”
那人一愣,脸僵了下:“不……不买。”
“那晒个太阳?”齐昭把晒筛往门口一放,“正好,帮我看看这陈皮晒透没?”
那人支吾两声,低头看了看,说:“透了透了。”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一倍。
齐昭看着他背影,轻轻笑了。
他把晒筛搬进屋,刚要关门,忽然听见外头一声喊。
“齐昭!”
他回头。
是镇南头卖豆腐的刘婶,手里提着个布包,气喘吁吁跑过来。
“给!”她把布包塞进他手里,“自家腌的萝卜,你尝尝。”
齐昭一愣:“这……不用……”
“拿着!”刘婶瞪眼,“我孙子昨儿发烧,你给的老姜头开的方子,一剂就退了。你师父忙,你替他抓的药,我看你抓得认真,药也配得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别理外头那些屁话。人好不好,病知道,命知道。”
齐昭握着布包,手心发热。
刘婶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天我还来,带鸡蛋。”
齐昭站在门口,没动。
布包还热着,像是刚从灶台上拿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轻轻说了句:“谢谢。”
药铺里,老姜头的咳嗽声又响了。
齐昭把布包放在柜子上,转身去关大门。
门外,巷子暗了,风卷着几片落叶打转。
他刚要插上门栓,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锣声。
“咚——咚——”
有人敲锣。
接着是喊声,从镇西头传来,越来越近。
“济世堂用妖术!伤天害理!”
“齐昭是妖人学徒!留不得!”
齐昭手停在门栓上。
他没关门。
而是把门拉开半尺,站在阴影里,静静听着。
锣声越来越近。
脚步声杂乱。
他能看见,那些人影还没到,可他们心里的灰影,他已经“看”到了。
不是恶。
是怕。
怕变,怕失,怕自己信了一辈子的东西,被人轻轻一剂药就推翻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
手从门栓上移开。
他转身走进药铺,拿起扫帚,走到门槛前,开始扫地。
落叶、尘土、还有那片没捡的陈皮,都被他扫成一堆。
扫帚划过青石板,沙沙作响。
外头的锣声停在巷口。
一群人影站在远处,没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