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这地方,过了年也还是冷得够呛。太阳倒是明晃晃的,可晒在身上一点暖和气儿都没有,风还刮得嗖嗖的,带着皇城根儿的黄土沫子,打得人脸生疼。
海兰察在驿馆那小院里待着,憋屈得快要长毛了。紫光阁领赏那事儿,街面上那些风言风语,还有宫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都像大石头似的压在他心口上,喘气都费劲。
他还是老样子,天天去那些老茶馆,泡一壶最便宜的髙末,缩在旮旯里听那帮茶客胡咧咧。关于“西山”的事儿,前朝的旧闻,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他只听不问,越听心里越凉快。这北京城,比他打过的任何仗都凶险,这儿的刀,杀人不见血!
他胸口那枚驯鹿护身符倒是日夜贴肉戴着,那点温热劲儿成了他在这冰窖似的京城里唯一的念想。额角那道疤也安生了不少,不像以前老是突突跳,好像在这天子脚下也学会了装怂,要不就是在憋着什么劲儿。
就在他差不多要习惯这提心吊胆又闲得蛋疼的日子的时候,驿馆门外又是一阵马蹄声,噔噔噔的,像是要把地都给跺穿了。
“又来了!”海兰察正在炕沿上磨他那把老腰刀,听见动静手上一顿,手指头在刀刃上拉了个口子都没觉出疼来。他抬起头,眼神发直地望着窗外扬起来的黄土。
“甘肃出大事了!”驿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气喘得跟风箱似的,“回民反了!不是小打小闹,好几个州县都丢了,总督衙门都快保不住了!”
朝廷里头炸了窝。乾隆爷在金銮殿上怕是又摔杯子了。
点将的旨意转了一圈,最后还是砸到他头上。参赞大臣,督办军务,镇压乱民。老一套,冷冰冰的枷锁。
海兰察听完旨意,脸上没啥表情,默默地把腰刀插回鞘里。“咔哒”一声,在突然安静的屋里显得特别刺耳。
他心里头空落落的,又像是塞了一团乱麻。甘肃那地方他知道,比金川还荒凉,比缅甸还苦,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地,风沙起来能埋人。这回是去打自己人,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这仗怎么打?心里这关怎么过?
可他有的选吗?圣旨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绳套,越挣勒得越紧。
他闷声不响地开始收拾行李。旧军衣,磨得锃亮的皮甲,卷了刃的刀,绷紧的弓…摸上去都是冰凉的,带着往日血与火的味道。那身崭新的官服和顶戴,被他用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塞箱子最底下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他收拾得差不多,准备第二天去兵部领那催命符似的关防文书的时候,驿馆那破门又被人拍响了。这回动静不大,但听着慌里慌张的。
来的不是驿兵,是个快要散架的人。一身索伦猎人的旧皮袍子破得不成样子,脸上皱巴巴的,嘴唇干得裂了口子,就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烧着绝望的光。他一进门看见海兰察,腿一软差点瘫地上。
“海…海…”他嗓子哑得像是塞了沙子,眼泪混着脸上的土冲出来两道泥沟子,“额木格阿玛…他老人家…不行了…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他抖抖索嗦地从怀里掏出个用软鹿皮包着的小包,那鹿皮都被汗沤得变了色,散发着一股馊味儿。里头是封皱巴巴的信。
“部落里…让我…拼死也要…送到…”信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海兰察觉得心口像是被冰爪子狠狠挠了一把,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栽倒。
额木格阿玛…
那个在他出生那天对着流星地动说不吉利的老人;那个每次他离开鄂温河都默默为他祈福、把担心藏在皱纹里的长者;那个在他最迷茫害怕的时候托人送来温暖和守护的萨满…就要…走了?
一股冰凉刺骨的悲痛像洪水似的冲垮了他强装出来的平静。比起京城这些弯弯绕绕、吃人不吐骨头的算计,额木格阿玛的快要离去,才是真把他心里最后那点念想给掐断了。从此,鄂温河畔那点微弱的灯火,那个能让他找到回家路的方向,就要灭了吗?
他一把抓过那封信,手指抖得几乎拆不开封口。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部落里那个半吊子先生写的,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珠子上。
额木格阿玛入冬就倒了,一天比一天瘦,药吃了不少,不见好反而昏沉的时候越来越多,偶尔清醒过来就含含糊糊地念叨他的名字…部落里长老们商量了…让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见最后一面…
信纸从他哆嗦的手指头缝里飘下去,悄没声地落在冷冰冰的地上。海兰察像是被抽了筋似的,顺着桌腿出溜到地上,两手死死抱着脑袋,指甲抠进头皮里。喉咙里发出被压着的、像是受伤老狼似的呜咽,一声接一声,绝望又破碎。
信使在边上看着,也是泪流满面,悄没声地抹眼泪。
回去?他真想立马插上翅膀,飞过千山万水,飞回生他养他的那片山林,去握握老人干巴巴的手,送他最后一程。那是他当儿子、当族人最后该尽的本分。
可是…甘肃军情火急,皇上圣旨如山,刀都架脖子上了,他怎么走?怎么敢走?抗旨不遵是要掉脑袋的罪,还得连累整个部落!
忠?孝?
这俩字像两座大山似的轰隆隆碾过来,要把他挤成渣。他蹲在冷地上,肩膀头子一耸一耸的,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所有的悲痛都被那没招没捞的绝望堵在心口窝,憋得他快要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费劲巴拉地抬起头,脸上死白死白的,眼神空洞得吓人。他摸索着捡起地上那封信,像是捧着世上最金贵的宝贝,小心巴巴地、一遍遍捋平上面的褶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贴身塞进怀里,紧挨着那枚温热的护身符。
他对那快要虚脱的信使,用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儿说:“回去…告诉家里…告诉我额尼和阿迈…海兰察…身不由己…皇命在身…就要去甘肃…回…回不去了…”
他顿了顿,喉咙骨碌了一下,像是咽下去带血的刀子,费老劲挤出最后几个字:“让…让额木格阿玛…等我…等我…”
等什么?等来的除了死信还能有啥?他扭过脸,不敢看信使那双一下子黯淡下去、满是悲痛和失望的眼睛。
第二天,海兰察换上一身半旧的战袍,洗得发白但是干干净净。脸上看不出来啥表情,就眼底深处那化解不开的悲痛和疲惫,能看出来昨晚上经过多大折腾。他默不作声地去兵部领了关防文书,又按规矩,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再次进了那叫人喘不过气的紫禁城,去跟他那皇上主子辞行。
养心殿里头,还是香烟袅袅,静得能听见自个儿心跳。乾隆爷坐在御案后头,脸色好像比上回见更严肃了。他看着跪在下头的海兰察,眼神犀利,像是要剥开他肉皮,看看里头藏的啥心思。
“甘肃乱起来了,民心不稳,关乎西北大局,朕很是担心。”皇上声儿不高,可是带着千斤重压,“你勇猛果敢,打过多回仗,朕指望你这次去,能体会朕的意思,一边安抚一边镇压,快点平息乱子,让地方安定。千万别辜负朕的期望。”
“奴才…遵旨。”海兰察磕下头去,脑门子抵着冰凉光滑的金砖地,声儿闷了吧唧的,“奴才…一定尽全力…”
皇上好像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朕听说,你们索伦部里头,好像有个老人病危了?”
海兰察浑身一僵,趴在地上的手指头猛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手心里。皇上果然啥都知道!他觉着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强撑着稳住声儿,尽量不让一丝哆嗦漏出来:“回皇上…是…部落里一个把奴才拉扯大的老人…可是…国事要紧,奴才…不敢因为私事耽误公事。”
“嗯。”乾隆爷从鼻子里哼出来一个听不出滋味的音儿,手指头轻轻敲着御案,“忠孝难两全,你能这么想,很好。朕很欣慰。”
他顿了顿,对旁边站着的大太监使了个眼色:“既然这样,朕赏你御酒一壶,宫里秘制的‘八宝跌打膏’还有长白山老山参一对,表示体恤。希望你好好保重,早点得胜回来。”
太监端着铺明黄缎子的托盘过来。上头放着个精巧的、刻着龙纹的银酒壶,壶嘴封得严严实实。旁边是两个小紫檀木盒子,盒盖虚掩着,露出里头黑乎乎的膏体和须根分明的人参,一股子浓了吧唧的药味混着淡淡的酒香散出来。
“谢皇上隆恩!”海兰察又磕头,伸出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银壶冰凉刺骨,那凉气顺着手指头尖一路蔓延,快要把他血都冻上了。
御酒?秘药?在这节骨眼上?在他刚知道额木格阿玛病危、马上就要去西北苦寒之地打仗的时候?这真是体恤吗?还是…另一种…标记?或者说…试探?他甚至荒唐地想,这酒里头,这药里头,会不会掺了别的东西?一些能让他更好被“拿捏”的东西?
他捧着这“浩荡皇恩”,只觉得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退出养心殿,昏头昏脑地往外走,到宫门口,果然又“碰巧”遇上了那个老是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和珅和大人。
“海都统!真巧啊!”和珅还是那副热乎劲儿,圆脸上堆满了笑,“又要为国出力,远征西北了?真是辛苦!甘肃那地方,又冷又穷,乱民还多是不要命的,海都统千万保重身体啊!”
他眼神像是无意地扫过海兰察手里托盘上的御酒和药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皇上真是圣明仁厚,体恤臣下到这份上!有了这些大内宝贝,海都统肯定如虎添翼,再立大功!说不定啊,等海都统得胜回来,还能赶上些…别的喜事呢?呵呵呵…”
那笑声又黏又滑,像冰凉的毒蛇爬过脊梁骨。海兰察只觉得浑身不得劲,他含糊地应付了两句,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窜出了宫门。
回到驿馆,他盯着那壶御酒和两盒药材,瞅了半天。银壶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幽冷的光,药味儿一丝丝往鼻子里钻。最后,他还是没打开,找来油纸,把它们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塞进军用背包最里头,跟备用的箭、火石挤一块儿。眼不见,心更乱。
出发前一晚上,他一宿没合眼。独自坐在冰凉的炕沿上,窗外是北京城守夜的梆子声,一声接一声,悠长又空洞。他从怀里掏出那封被体温焐得热乎的信,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亮天光,一遍遍看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然后,又紧紧攥住胸口的护身符,那点微弱的温热,这会儿却带着一种诀别的凄凉。
这回西征,还没出发就已经罩上了一层厚得化不开的阴影和悲怆。额木格阿玛的油尽灯枯,像块大陨石压在他心口上。而前头的战场,不光是黄沙烽烟,不光是打自己人的难受劲儿,更有来自后头最高处的、冰凉又猜不透的“赏赐”和盯着。
他像个被套了重重枷锁的犯人,被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走向一片更加没谱、更加凶险的黑暗。
天,总算亮了。没有震天的锣鼓,没有送行的同事,就几个默不作声的亲兵和驿馆老板那复杂的眼神。海兰察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灰蒙蒙的城,然后一咬牙转过身,蹿上马背。
队伍默不作声地开拔,融进了北京城清早稀稀拉拉的人流和漫天的风沙里头。风吹动他旧战袍的下摆,呼啦啦响。胸口的护身符紧贴着皮肉,那一点微弱的温热,是他跟这世界最后的一点暖和联系。而背包最里头,那被层层包裹的御酒和药材,像一份冰凉的、来自深渊的“礼物”,跟着马蹄声,一路往西,走向那片更辽阔、也更残酷的黄土高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