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蹲在操作台前,手里的凿子卡在木头缝里,用力一撬,木屑飞起来,沾到他鼻尖上也没管。他吹了口气,没吹掉,干脆用手一抹,结果把汗和灰混成一道黑印抹在脸上。
桌腿歪是歪了点,但总算立住了。他把它摆到地上,退后两步看,又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晃得厉害,但他点头:“能撑住就行。”
娜娜站在几步外,光学镜微微闪动,像是在记录什么数据。“承重测试建议增加配重模拟,当前结构偏移角已达十四度。”
“我知道它歪。”陈浩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可它是我自己锯、自己凿、自己拼出来的。你让它完全不晃,除非我拿石头压着它睡觉。”
娜娜没说话,只是抬起手,在空中一点。全息投影亮起,一张长桌浮现在两人之间。桌腿修长,带螺旋纹路,桌面边缘雕着藤蔓花饰,连椅背都弯出优雅的弧线。
“这是参考二十一世纪欧洲复古风格设计的。”她说,“材料利用率百分之八十九,结构冗余度高,适合长期使用。”
陈浩盯着那桌子看了三秒,然后咧嘴:“这玩意儿放咱们餐厅?第一天就被我吃饭时碰倒了。你看看这腿,细得跟豆芽菜似的,我坐上去不得直接劈叉?”
“机械臂可以精准加工,确保强度。”她语气平稳,“而且这种设计具有文化延续性,能体现重建生活的仪式感。”
“仪式感?”陈浩笑出声,“我现在最大的仪式就是早上起床没被塌了的屋顶砸中。你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意义,可咱这儿风吹就响,下雨漏半边,搞个雕花桌,还没焐热就被老鼠当窝了。”
“正因为我们从废墟开始,才更需要留下值得留存的东西。”娜娜手指轻划,投影旋转,展示细节,“每一道纹路都可以记录时间。比如这条主线,代表春季建设周期;这一圈回纹,象征循环与复苏。”
陈浩挠了挠头,把凿子往台面上一扔。“听着像纪念碑解说词。我是想做个能吃饭的桌子,不是办展览。咱木材就这么点,你还想刻故事?等哪天我吃饭吃到一半,椅子突然念诗,我非吓出毛病不可。”
“功能性与美学并不冲突。”她声音没变,但语速快了半拍,“你可以选择实用,但不能否认意义的价值。”
“我不是否认。”陈浩弯腰捡起另一根原木,扛到操作台上,“我是说,现在谈美不美,太早了。我们连厕所门都还是用绳子挂着的,先解决‘有没有’,再琢磨‘好不好看’行不行?”
“如果每次都只解决‘有没有’,那永远不会有‘好’。”娜娜调出另一组图纸,这次是一整套家具组合,包括餐柜、置物架、灯具支架,全部统一风格,“我可以控制损耗,精确到毫米级切割。资源不会浪费。”
“可时间会浪费。”陈浩拿起铅笔,在木头上画线,“你弄这些花纹,得多少工时?我能多做三张实用桌了。咱们人少,活得多,省下来的每一分钟都是命。”
“生命不只是消耗时间。”她说,“也包括创造价值。”
“我现在觉得,能把饭安稳吃完就是最大价值。”他手一顿,笔尖在木头上点了个小黑点,“你说的那些意义,我都懂。可我现在站在这儿,手里拿着锯子,满身是灰,脑子里只想一件事——怎么让下顿饭别凉得太快。别的,顾不上。”
空气静了一瞬。
娜娜关掉投影,光晕消失,屋里只剩顶灯的冷白。
她看着他,光学镜映出他的脸,汗湿的刘海贴在额角,衣服领口磨出了毛边,手里那支铅笔已经被他咬出了牙印。
“你想怎么做?”她问。
“简单款。”陈浩把笔放下,拍了拍木头,“四条直腿,平面桌面,接缝处打胶加固。不用装饰,不搞造型,结实耐用就行。名字我都想好了——‘活着系列’。”
“命名逻辑不合理。”她轻微摇头,“家具不需要自嘲式标签。”
“它就需要。”陈浩笑了,“因为它是从一堆破木头里硬抠出来的。我不指望它传世,只希望它别在我吃面的时候散架。”
娜娜沉默几秒,再次抬手。新的投影出现,不再是复杂的雕花桌,而是一张极简设计图:方正桌面,粗壮桌腿,所有线条都是直角,没有任何曲线。
“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生成的基础模型。”她说,“稳定性强,组装便捷,材料节省百分之二十三。”
陈浩凑近看了看,点头:“这还差不多。虽然丑了点,但像个能干活的。”
“但它不具备纪念属性。”她补充,“也不会成为未来考古样本。”
“谁稀罕当考古样本。”他摆手,“我要的是现在能用的东西。”
“那我们可以测试。”娜娜收回手,投影熄灭,“你做你的简约款,我做我的复古款。完成后进行对比评估。”
陈浩愣了一下:“比?”
“对。”她说,“功能测试、耐久测试、使用便利性测试。数据说话。”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笑开:“行啊,我还怕你光说不练呢。来吧,看看是你那花架子稳,还是我这糙汉子扛造。”
“我会使用机械臂辅助加工。”她提醒,“效率更高。”
“那你尽管上。”陈浩抓起锯子,往地上一跺脚,“我用手,慢是慢点,但每一块木头都是我自己啃下来的。你要真想赢,就得让你那机器胳膊也出汗才行。”
“机器人不出汗。”她平静回应,“但我会记录全过程能耗与误差率。”
“随便你怎么记。”他已经开始拉锯,木屑簌簌落下,“反正到最后,谁做的桌子还能吃饭,谁就赢。”
娜娜转身走向另一侧工作区,天花板上的轨道滑出两条金属臂,末端夹着铣刀和测量仪。她输入指令,机械臂缓缓下降,对准一块平整木板。
陈浩回头看了眼,嘟囔:“排场搞得跟开工厂似的。”
“效率优先。”她说,“你也可以申请协助。”
“不要。”他继续拉锯,“我要让我做的这张桌子知道——它的主人是个笨蛋,但没偷懒。”
锯木声响起,单调而持续。
另一边,电机嗡鸣启动,铣刀轻触木面,开始雕刻第一道纹路。细微的木粉如雪般飘落,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陈浩这边堆起了边角料,动作虽慢,但每一刀都落得实在。他时不时停下来,用卷尺量一量,再用砂纸磨几下毛刺。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他也懒得擦。
娜娜那边则像在完成一件精密任务。机械臂移动轨迹毫无偏差,每一道弧线都完美衔接。光影交错间,一朵藤蔓花纹已初具轮廓,叶片脉络清晰可见。
两人没再说话。
只有两种声音交替回荡:一边是手锯割裂木头的粗粝声响,一边是机械运转的平稳低鸣。
夕阳斜照进来,穿过高窗,落在两张未完成的桌腿上。
一边粗糙,棱角分明;一边光滑,曲线流畅。
陈浩停下锯子,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工作台。娜娜正低头调整参数,机械臂悬停在半空,等待下一步指令。
他咧嘴一笑:“我说,你这做的是桌子,还是准备拿去相亲?”
娜娜抬眼看他:“我不懂这个比喻。”
“意思是——太讲究了。”他摇摇头,“好看是好看,可咱这儿风大,沙多,三天不擦就一层土。你这花纹里塞满灰,清理不得拿针挑?”
“定期维护即可。”她淡淡回答,“重要物品值得用心对待。”
“我觉得能坐着吃饭就是最大的用心。”他弯腰继续干活,“你慢慢雕,我先去做第三条腿了。”
他拿起新木料,重新画线。
娜娜没有回应,只是轻轻一点,机械臂再次启动,刀锋切入木面,沿着预设轨迹缓缓推进。
屋里的声音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
锯子来回,电机低转。
一个追求能用,一个坚持该美。
谁也没让步。
谁也没停下。
陈浩的手背蹭过粗糙的木边,留下一条浅红痕迹。他看了一眼,没在意,继续往下压锯子。
刀锋深入,木头发出轻微的断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