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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敲打着“湘味居”的窗玻璃,蜿蜒滑落,将窗外霓虹的流光揉碎,又涂抹在江梦璃的侧脸上。她独自坐在那张靠窗的老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划动,时间数字无声地跳动着:六点零七分。这是她和刘九仁约好的时间。桌面上,一杯柠檬水里的冰块早已融化殆尽,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像她此刻心头那层挥之不去的薄雾。她抬眼望向门口,每一次玻璃门被推开的轻微吱呀声,都让她的心短暂地悬起,又无声地落下。店堂里弥漫着熟悉的油烟、辣椒和炖肉的混合气味,这味道曾让她安心,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滞涩的烦闷。

六点三十五分。玻璃门终于被大力推开,带进一股裹着雨腥的冷风。刘九仁挟着一身湿气冲了进来,发梢滴着水,肩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他快步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带倒了桌角那杯柠檬水。冰凉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浸透了江梦璃搁在桌沿的米白色外套衣袖。

“对不起对不起!等急了吧?”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廉价的纸巾,胡乱地往她袖口按去,声音里带着跑动后的喘息,“公司临时加了个急活儿,刚弄完就拼命往这儿赶了,谁知道这雨越下越大……”他脸上堆着歉意的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不经意间扫过她湿透的袖口,又飞快地移开,落在桌面上,“想吃什么?今天尝尝新菜?”

江梦璃抽回手臂,湿透的布料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黏腻。她没看他,只是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拿出纸巾,沉默地、用力地擦拭着外套上的水渍。纸巾很快被浸透、揉烂。新菜?她几乎能背出这菜单上每一道菜的价格了。每一次迟到,每一次的“临时有事”,每一次最终落脚点都毫无意外地指向这“湘味居”。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下一次推门进来时,脸上那几乎成为固定模板的歉意表情。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突然失去了点菜的兴致,也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她只是看着自己袖子上那片碍眼的深色水痕,在嘈杂的餐厅背景音里,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某个角落,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碎裂声。

时间在重复的等待中凝滞又流淌,像窗玻璃上不断被新雨覆盖的旧痕。

又是一个周末,依旧是“湘味居”,依旧是靠窗的位置。江梦璃低头看着手机里朋友发来的照片——一对情侣在阳光灿烂的海滩上依偎大笑。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顶端的时间:六点四十二分。指尖划过屏幕,那张灿烂的笑脸被划走,跳出来的是刘九仁发来的新消息:“快了快了!再等我十分钟,路上堵!”后面跟着个挤眉弄眼的笑脸表情。

她熄灭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布上。那粗糙的廉价化纤布料硌着她的手背。十分钟?她几乎能背出他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所有理由。每一次,那“十分钟”的承诺都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连个回音都听不见。她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温吞的茶水,寡淡无味,如同此刻的心情。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车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流动的光尾。隔壁桌传来一对情侣压低的、带着笑意的私语,声音不大,却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绷紧的神经上。她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泛白。

时间滑向七点一刻。他终于出现,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一边摘着围巾一边连声道歉:“哎呀,那破电梯!关键时刻坏了!害我爬了十几层!饿坏了吧?”他坐下,习惯性地拿起菜单翻看,“今天试试那个干锅肥肠?听说不错。”他兴致勃勃地提议,仿佛刚才那漫长的等待只是江梦璃的一个错觉。

江梦璃看着他翻动菜单的手指,看着他额角因为匆忙赶来而渗出的细汗,看着他眼底那份浑然不觉的、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神情。一股冰冷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兴奋的脸,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灯火切割的、模糊的夜色。所有的质问和委屈,都在这无休止的循环里耗尽了力气,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倦怠。

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密集起来,如同无数细小的鼓槌,急促地敲打着江梦璃紧绷的神经。出租车在“湘味居”门口停下,她付了钱,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水汽的冷风立刻钻了进来,激得她缩了缩脖子。她站在店门口那小小的遮雨棚下,没有立刻进去。里面暖黄的光线透过玻璃门,映照出模糊晃动的人影和杯盘交错的轮廓。她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混杂着雨水、尘土和隐约饭菜香气的味道涌入鼻腔。她知道,推开门,等待她的,又将是一次漫长的、独自面对一杯柠檬水和菜单的时光。

她没有动。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肩头。她只是站着,望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仿佛在和自己较劲,也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在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水洼。终于,她抬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悬挂在门框上方的旧风铃发出一串喑哑、干涩的撞击声,像是老旧的关节被强行拉开时发出的呻吟。

店堂里人声嗡嗡,暖气混着油烟扑面而来。她径直走向那个靠窗的老位置。桌面刚被收拾过,还残留着一点水渍。她坐下,服务生很快端来柠檬水。冰块在杯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数字显示:六点十分。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开任何社交软件,也没有翻开菜单。她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在桌布上。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空椅子上,仿佛那空无本身,就是一面映照出她三年等待的镜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周围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她只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却空洞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在丈量着某种即将走到尽头的耐心。

七点整。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促些。刘九仁的身影带着雨夜的寒气冲了进来,他目标明确,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位置。

“梦璃!对不起对不起!”他人还没完全坐下,道歉已经连珠炮似的涌了出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刚出门,车打不着火了!折腾半天才弄好,这破天气……”他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套,随手搭在旁边椅背上,动作带着熟悉的、风风火火的急躁,目光扫过桌面,“咦?还没点菜啊?饿坏了吧?今天想吃什么?还是老几样?”他拿起菜单,熟练地翻动着,眼神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飘忽。

江梦璃抬起头。她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鬓角,看着他因为匆忙而略显凌乱的衣领,看着他翻动菜单时那副自然无比的神情。三年累积的画面,那些独自枯坐的黄昏,那些渐渐冷却的茶水,那些在等待中一点点磨蚀掉的光亮和期待,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试图维持平静的努力。

一股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她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料,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布料里,微微颤抖着。

“刘九仁。”她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冰猝然投入滚油之中,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那声音里没有愤怒的咆哮,也没有委屈的哽咽,只有一种被消耗殆尽的、彻底枯竭后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

刘九仁翻菜单的手指骤然顿住。他像是被这过于平静的语调蛰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江梦璃的眼睛里。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或是淡淡无奈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他自己瞬间僵住的脸。

“我们分手吧。”江梦璃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完了下半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喧嚣瞬间被抽离,只留下那句冰冷宣告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响。刘九仁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被雷击中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辩解,想挽留,或者仅仅是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握着菜单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单薄的纸张在他手中被捏得变了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江梦璃没有再看他。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柠檬水。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声响。她拎起自己的包,转身朝门口走去。

刘九仁依旧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指令的石像。直到那串老旧风铃再次被门推动,发出一阵更加喑哑、破碎的叮当乱响,他才像被这声音惊醒,猛地转过头去。

江梦璃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沉沉的雨幕里。玻璃门还在微微晃动,模糊地映出店内暖黄的光和他自己失魂落魄的倒影。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握着那本被捏皱的菜单。过了很久,久到邻桌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极其缓慢地、颓然地松开了手。菜单“啪”地一声掉落在油腻的桌布上。他低下头,额前的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唇。那低哑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轻飘飘的,带着沉重的湿气,砸在冰冷的桌面上:

“对不起……每次让你等那么久。”

半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城市的季节完成一次彻底的轮转。盛夏的暑气被一场又一场的秋雨洗刷殆尽,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清冽的、属于深秋的寒意。江梦璃的生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短暂的激烈动荡后,终究归于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工作填满了大部分时间,新认识的朋友偶尔约着逛街、看展,日子按部就班地流淌。只是偶尔,在某个加班的深夜,或者闻到某种熟悉的食物香气时,一种莫名的空洞感会毫无预兆地攫住她,像胃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带着点难以言喻的钝痛。

这天是部门聚餐,地点是主管新发现的馆子。车子七拐八绕,最终竟停在了一条熟悉的老街路口。江梦璃推开车门,双脚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一抬头,那块熟悉的、红底金字的“湘味居”招牌就毫无防备地撞入眼帘。招牌在傍晚灰蓝色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暗淡,门口那串旧风铃在微凉的晚风里轻轻晃荡,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叮当声。

她脚步顿住了。同事的谈笑声在身边流淌,像隔着一层水幕。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随即是沉沉的闷响。

“咦?梦璃,你脸色不太好?”旁边的同事小林关切地问,“这家店……以前来过?”

江梦璃猛地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没有,可能有点晕车。”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压下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她跟在同事后面,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风铃声依旧喑哑。

店内的陈设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空气里弥漫的气息却有些不同。那股曾经浓烈、霸道地占据所有感官的复合香气——辣椒的辛烈、油脂的丰腴、酱汁的醇厚——似乎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单薄的、工业调味品堆砌出来的味道,隐隐带着点焦糊气。客人不多,比记忆里冷清了不少。

她随着同事在最里面的大圆桌坐下。菜单在众人手中传阅,主管大力推荐着这里的招牌菜糖醋排骨。江梦璃的心跳又不自觉地快了几分。当那道菜被端上桌,红亮的色泽依旧诱人,散发着酸甜的气息时,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夹起一块最小的送入口中。

牙齿咬下。预想中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复合滋味并没有出现。舌尖首先捕捉到的是一股过于尖锐、直冲喉咙的醋酸味,霸道地盖过了其他味道。紧接着是糖的甜,甜得发腻发齁,仿佛劣质的糖精。肉质也显得柴硬,裹在外面的那层糊更是带着一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粉感。记忆深处那无数次熨帖过她味蕾的、带着烟火气和小小惊喜的完美平衡,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放下筷子,那块只咬了一小口的排骨落在骨碟里,红亮的酱汁溅开一小点。

“怎么样?梦璃,这招牌不错吧?”主管笑着问。

江梦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下嘴里那股怪异的不适感,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还行。”味蕾的落差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像踩空了一级台阶。她看着那盘色泽依旧诱人的排骨,心里某个角落,那个被刻意遗忘、落满灰尘的角落,轻轻地、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聚餐的气氛热烈,杯盘交错,笑声不断。江梦璃却有些心不在焉,味同嚼蜡。那道面目全非的糖醋排骨像一个顽固的钩子,将她半年来努力维持的平静轻易地勾破了。她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席。

穿过略显冷清的前厅,走向后厨方向。洗手间在后厨通道的旁边。路过那道油腻厚重的、隔绝了厨房与前厅的蓝色布帘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帘子没有完全拉拢,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透出的景象让她脚步彻底顿住。

厨房里灯光惨白刺眼,只有两个穿着脏污厨师服的背影在忙碌。灶台上火焰猛烈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一个厨师正动作粗鲁地颠着大勺,锅里的食材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发出哗啦的噪音。另一个则漫不经心地切着什么,砧板被剁得砰砰作响。油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却似乎并不能完全吸走那弥漫的、带着焦糊味的浓烟。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混乱、疲惫和麻木的气息,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温暖专注的侧影截然不同。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厨房油烟特有的浑浊味道,转身没有走向洗手间,而是径直朝着收银台后面那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隔间走去。那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老板老周正佝偻着背,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对着账本小口地抿着白酒。他看起来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眼袋浮肿,皱纹更深了。

“周老板?”江梦璃的声音在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显得有些单薄。

老周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江梦璃脸上聚焦了几秒,才恍然似的“哦”了一声,脸上挤出一丝生意人惯有的、疲惫的笑意:“是……小江姑娘啊?好久没见你来了。”他放下酒盅,手指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吃好了?”

“老板,”江梦璃没理会他的客套,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您家那个招牌糖醋排骨……味道好像不一样了?”

老周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像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干瘪下去,换上一副愁苦无奈的表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浸满了油烟和生活的沉重。他拿起小酒盅,又猛地灌了一口,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

“唉!”他放下酒盅,抬手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搓了搓脸,声音带着被烟酒熏透的沙哑,“没法子啊!你是老顾客,舌头灵光,吃出来了是吧?”他摇摇头,眼神越过江梦璃的肩膀,飘向那道油腻的蓝色布帘,望向里面那个混乱、嘈杂的厨房。

“以前……唉,”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感慨,“以前那味道,是稳当!秘诀?哪有什么大秘诀!”他苦笑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混杂着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以前啊,有个小伙子……总爱来。”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掂量该不该说。目光再次落到江梦璃脸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就是你以前总一块儿来的那个……姓刘的小伙子,瘦高个,话不多。”老周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油烟机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江梦璃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江梦璃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又猛地冲向头顶。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堆着杂物箱的架子,冰冷的铁皮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

老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着点酒后的倾诉欲:“那小子,痴啊!每次跟你约饭,都提前……差不多半个钟头吧,就从后门溜进来。”他抬手指了指后厨方向那个不起眼的小门,“求着我,塞包烟什么的,就为了借我的灶台用用。”

江梦璃的呼吸屏住了。她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熟门熟路地溜进这油烟弥漫的后厨,脸上或许带着点紧张,又藏着点雀跃的期待。

“就做一道菜,”老周伸出粗糙的食指,强调性地晃了晃,“就那道糖醋排骨!犟得很!油盐酱醋火候,样样都要自己来,生怕别人弄砸了。”他回忆着,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弧度,“我这店小,后厨就那么点地方,他挤在那儿,笨手笨脚地忙活,汗流浃背的……我那会儿还嫌他碍事呢!”

“他……”江梦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干涩得厉害,“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老周像是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她,带着点不解,又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还不是为了你!”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江梦璃浑身一颤。

“他说,”老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模仿的腔调,仿佛在复述一句他永远无法理解却印象深刻的话,“他女朋友的舌头最刁了,外面做的都糊弄不了她。只有他亲手做的那个味儿……那个他调了又调、试了又试才弄出来的味儿,你尝了才会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老周又叹了口气,拿起酒盅,把里面最后一点浑浊的液体倒进嘴里,咂了咂嘴:“那小子,看着闷,心里头倒是有团火。每次看着你吃到那排骨时眯着眼笑的样子,他那嘴角,能咧到耳朵根去!比我这店赚钱了还高兴!”

他放下空酒盅,眼神飘忽地看向前厅冷清的座位,语气变得萧索:“后来……你好像不来了?他也就再没出现过。我这店里的排骨,还是原来的方子,可做出来……唉,你也尝到了,就是不对味了。”他无奈地摊了摊手,布满油污和皱纹的手掌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糙,“少了他那份笨力气,少了他那份盯着火候、尝着味道较真儿的傻劲儿,这菜啊,它就死了,没魂儿了。”

老周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嗡嗡的杂音。江梦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海啸从脚底轰然升起,瞬间将她吞没。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老周那沙哑的、带着酒气的声音在耳边反复轰鸣:

“他说他女朋友的舌头最刁了……”

“只有他亲手做的那个味儿……你尝了才会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每次看着你吃到那排骨时眯着眼笑的样子,他那嘴角,能咧到耳朵根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她记忆的冰层。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那些被误解的等待,那些被轻易放弃的时光碎片,裹挟着迟来的、汹涌的真相,猛地翻涌上来,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她看见他每次出现时,额角总带着细密的汗珠,发梢有时还沾着一点难以察觉的面粉或油星。她看见他袖口偶尔会蹭上一点难以洗掉的、深褐色的酱汁痕迹。她看见他坐下时,有时会不自觉地揉一揉手腕,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甚至想起有一次,自己随口抱怨了一句“今天这排骨好像醋多了一点点”,他当时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只是笑着给她夹了别的菜,什么也没说。原来那不是敷衍,那是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她的挑剔,准备下一次调整。

原来,那半小时的空白,从来不是敷衍和遗忘。那是他笨拙地钻进这狭小油腻的后厨,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为她笨拙地、固执地、一遍遍尝试着唤醒她笑容的魔法。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只为了最后端上桌时,能捕捉到她眉眼弯起的那一瞬满足。

他倾注在小小灶台上的专注与笨拙,每一次油花溅起的微痛,每一次调料增减的忐忑,每一次盯着火候的焦灼……这一切,都被她轻率地归结为“迟到”,归结为“不在意”,最终化作了雨夜里那句冰冷的“分手吧”。

而他,只低着头,承受了她所有的委屈和指责,说了一句“对不起,每次让你等那么久”。

那沉甸甸的歉意背后,藏着他从未言说的、被油烟浸透的秘密。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那个堆满杂物、弥漫着劣质酒气的小隔间。她低着头,疾步穿过空荡的前厅,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悬挂的风铃被她带起的风猛烈撞击,发出一连串喑哑、破碎、近乎凄厉的叮当乱响,撕破了店堂里沉闷的空气,最终又无力地、颤抖着归于沉寂。

深秋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迎面狠狠扎在江梦璃的脸上。她冲出“湘味居”,脚步踉跄,一直跑到街角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才猛地停住。冰冷的树干硌着她的背脊,她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和窒息感汹涌而上,堵得她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城市的霓虹在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成一片混沌迷离的光晕,冰冷地流淌着。街灯昏黄的光晕里,细密的雨丝无声坠落,被灯光染成冰冷的金线,密密麻麻地织满了整个世界。雨丝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脖颈里,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她体内那场焚心蚀骨的风暴。

她慢慢直起身,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颊。眼前这片被雨水浸透的、迷离的灯火,像是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映照着她此刻巨大的空洞和迟来的、噬心般的悔恨。

那家小小的、油腻的“湘味居”就在身后不远处的光影里。她仿佛透过冰冷的雨幕和厚重的墙壁,清晰地“看”到了那狭窄、闷热的后厨。看到那个穿着洗旧外套的瘦高身影,笨拙地挤在灶台边,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额角。他皱着眉,眼神专注得近乎固执,盯着锅里翻滚的酱汁,小心翼翼地尝着味道,手腕因为长时间的翻炒而微微发颤。油烟熏红了他的眼睛,油花溅起,烫红了手背,他也只是飞快地甩甩手,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那锅小小的、承载着巨大期待的排骨里……

每一次她独自等待时,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望着窗外发呆的半小时里,他就在那咫尺之遥的烟火后面,汗流浃背地、笨拙地、倾尽所有地,为她熬煮着那份独一无二的、只为唤醒她笑容的味道。

而她,坐在窗明几净的这边,只看到了时钟冰冷的刻度,只感到了等待的焦灼和被忽视的委屈。

“他说他女朋友的舌头最刁了……”

老周那带着酒气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原来,她引以为傲的敏锐味觉,她那些挑剔的评价,都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成为他一次次钻进油烟里、忍受着笨拙和狼狈也要去跨越的挑战。他所有的“迟到”,都是他穿越烟火、默默奔赴她的证明。

原来,她每一次吃到那排骨时,心满意足眯起的眼睛,弯起的嘴角,就是他所有付出唯一的、也是最高的奖赏。

她曾拥有过那样一份笨拙却滚烫的心意,一份藏在油烟与等待背后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她却亲手将它丢弃在了那个雨夜。

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滴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寒颤。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面曾经盛放过多少他端来的、带着热气的糖醋排骨?那里面又曾轻易地、决绝地放开了什么?

城市庞大的轮廓在夜雨中沉默地矗立,万家灯火在冰冷的雨幕中明明灭灭,像一片没有温度的星海。每一盏灯下,或许都藏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而属于她和刘九仁的那盏灯,那盏曾经被一个笨拙男孩在油烟灶火旁小心翼翼点燃的、微弱却温暖的灯火,早已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个雨夜,被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熄了。

只留下这满世界的雨,冰冷地下着,下着。无声地冲刷着街道,冲刷着回忆,也冲刷着她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冰冷湿痕。那湿痕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水洼里,溅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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