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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后,空气凝滞得如同一块滚烫的、半透明的琥珀。窗外老槐树纹丝不动,叶片被晒得蔫蔫地卷着边,蝉鸣声嘶力竭,像是无数把生锈的小锯子,在夏之桐的耳膜上反复拉扯。教室里吊扇徒劳地嗡嗡旋转,搅起的只有阵阵烘热沉闷的气流,带着粉笔灰和汗水的味道,扑在脸上,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夏之桐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皮沉得像是坠了铅块。摊在面前的数学练习册上,那些原本就面目可憎的几何图形,此刻更是扭动着、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墨色。钢笔尖悬在纸上,墨迹凝聚成一颗越来越大的黑痣。笔尖终于落下,在空白处洇开一个微小的墨点,随即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灰色,像她此刻困倦而混沌的思绪。意识像浸了水的宣纸,一点点被睡意渗透、软化,最终彻底沉没。她脑袋一歪,额头轻轻抵在了微凉的手臂上,手中的钢笔却并未完全脱力,松松地夹在指间。

就在意识彻底滑入深眠的边缘,某种奇异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那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握笔的右手内部骤然爆发——一股冰冷、坚硬、带着不容置疑指令意味的力量,如同一条钢铁的神经瞬间注入了她的血肉!她的右臂猛地绷紧,像被无形的线提拽着,完全脱离了她昏沉大脑的掌控。

钢笔尖重重戳在纸上,发出“嚓”的一声轻响。冰凉的金属笔杆硌着她的指节,墨汁顺着笔尖的缝隙涌出,在粗糙的作业纸上留下一个突兀、丑陋的墨团。紧接着,那失控的力量牵引着她的手腕,以一种僵硬却极其快速的姿态,在纸上划动起来。笔尖刮擦纸面,发出沙沙的锐响,刺耳得令人牙酸。

“张——”一个扭曲的、笔画粘连的字迹出现在墨团旁边,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被强迫的、生拉硬拽的狠劲。

夏之桐一个激灵,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从昏睡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惊骇而急剧收缩。右手!她的右手!那只握笔的手,此刻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铁钳牢牢夹住,仍在疯狂地动作!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的轻微“咔”声,那支廉价的塑料笔杆仿佛随时会被捏碎。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不!”她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叫,本能地使劲甩动右臂,身体因为对抗那股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但那只手仿佛已不再属于她,它顽固地、机械地继续着书写。

“九——”笔尖在纸上拖曳,竖钩拉得又长又直,如同划下一道冷酷的伤痕。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全身。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左手也下意识地死死抓住自己失控的右腕,试图将它扳开、按停。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股力量蛮横无比,她的抵抗如同蚍蜉撼树。笔尖毫无滞涩,流畅地、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落下了最后一笔。

“驰。”

“张九驰”。

三个字,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透纸背的姿态,歪歪扭扭又异常清晰地烙印在数学练习册的空白处,就在那个丑陋的墨团旁边。笔画生硬,转折处带着毛刺,墨色浓郁得发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某种绝望的呼喊凝固在了纸上。

那股冰冷的、控制着她的力量倏然抽离。右手骤然一松,沉重的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练习册上,滚了几滚,在纸面上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墨痕。夏之桐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椅背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耳边咚咚狂响,盖过了窗外依旧喧嚣的蝉鸣。她死死盯着那三个墨迹未干的字,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茫然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张九驰”?这是谁?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刚才……那是什么?鬼压床?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可怕痉挛?

夏之桐猛地合上练习册,仿佛那三个字是某种会咬人的活物。她把册子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接下来的课,老师的讲解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那些字句在她耳边盘旋,却无法进入她的脑海。她的指尖冰凉,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扫过桌面上那本紧紧合拢的册子,每一次触碰那硬邦邦的封面,都仿佛能感受到从纸页深处透出的那股冰冷的、诡异的力量残余。

放学铃声一响,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蒸笼般的教室。傍晚的空气依旧燥热,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同学结伴,而是低着头,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木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呻吟。

“砰”的一声关上自己小房间的门,隔绝了楼下厨房传来的锅铲碰撞声,她才靠着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房间里残留着午后的闷热。她走到书桌前,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般的郑重和恐惧,再次翻开了那本数学练习册。

“张九驰”。

三个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墨迹已干,显得更加突兀和刺眼。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轻的部分,碰了碰那三个字。纸面冰凉光滑,除了墨水的触感,再无其他。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或者刺痛,也没有任何超自然的感应。但这普通的触感,反而让她心头那股寒意更深了。

必须弄清楚!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地冒了出来。她拉开书桌抽屉,里面堆放着初中以来所有的同学录。花花绿绿的封面,贴满了大头贴,写满了各种祝福和略显稚气的签名。她一本一本地翻找,动作又快又急,纸张哗哗作响。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飞速掠过每一页的名字栏。小学的、初一的、初二的……没有。同年级其他班的?她甚至翻出了几张初入校时填写的兴趣小组报名表,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单里,也丝毫没有“张九驰”的踪迹。抽屉被她翻得一片狼藉,可那个名字,如同沉入大海的石子,毫无踪影。

第二天课间,她拉住平日里消息最灵通、号称“年级小广播”的班长李悦,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哎,李悦,你听说过……一个叫‘张九驰’的人吗?我们年级的,或者……以前毕业的学长学姐?”

李悦正对着小镜子整理刘海,闻言愣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张九驰?没印象啊。这名字挺特别,要是有,我应该记得。”她看着夏之桐有些发白的脸色,好奇地追问,“谁啊?找他有事?”

“没……没什么事,”夏之桐连忙摇头,掩饰性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就……就随便问问,好像听谁提过一嘴。” 她匆匆结束了对话,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李悦和其他女生低低的议论和轻笑声,像细小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又去问了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甚至鼓起勇气问了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师。得到的答案都是清一色的摇头和茫然的眼神。这个名字,仿佛只存在于她那张被墨汁污染的练习册上,一个孤零零的、无人认领的幽灵。

寻找的线索像断掉的风筝线,让夏之桐陷入更深的迷雾。那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入她的日常,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和隐秘的重量。她开始下意识地在各种场合寻找线索——路过学校的布告栏,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褪色的表彰名单或活动通知;翻看借阅的旧书,会格外留意扉页上可能留下的借阅者签名;甚至连父亲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旧报纸,她也会趁他不注意时,飞快地浏览上面的寻人启事或者本地新闻栏目。每一次徒劳的搜寻,都让“张九驰”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烙得更深,也更显得诡异。

周末的午后,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父亲夏明远难得没有去学校加班,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正专注地翻阅一本厚重的、纸张泛黄发脆的册子。那是他耗费多年心血收集整理的本地地方志资料,里面记载着这个城市,特别是他们居住的这片老街区近百年的变迁。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微尘的干燥气味。

夏之桐给父亲端了杯茶,目光扫过他膝头摊开的书页。泛黄的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和模糊的黑白照片。她犹豫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挨着藤椅扶手坐下。

“爸,”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藤椅粗糙的边缘,“那个……你知不知道,以前我们这条巷子里,或者附近,有没有一户姓张的人家?”

夏明远从泛黄的书页上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老花镜,有些意外地看着女儿:“姓张?这条巷子里以前住的人家可不少,姓张的……也有几家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夏之桐的心猛地一紧,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一股莫名的恐惧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纯粹的好奇:“没什么……就是最近对老街的历史有点兴趣。那……有没有一个叫……”她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叫张九驰的人?”

“张九驰?”夏明远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努力翻找。他摘下老花镜,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单调的蝉鸣和老座钟缓慢的滴答声。夏之桐屏住了呼吸,感觉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张九驰……”夏明远喃喃道,眼神有些放空,像是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望向遥远的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一亮,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感慨,“哦!你说的是那个孩子啊!想起来了!”

夏之桐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急切地问:“谁?爸,他是谁?”

“唉,”夏明远叹了口气,重新戴上眼镜,手指轻轻点着摊开的地方志上某张模糊的街道老照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是小时候听你爷爷零碎提起的。抗战那会儿,兵荒马乱的……大概四十年代初?我们隔壁院子,住着一户姓张的人家,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他家有个半大小子,好像……就叫张九驰。”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历史的沉重感,“那孩子,年纪不大,听说挺聪明的,就是命不好。后来……重庆大轰炸,老惨了,多少房子都炸没了,多少人……唉,那孩子,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没了的。你爷爷后来还念叨过,说多可惜的一个娃……”

“没了?”夏之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在轰炸里?”

“是啊,”夏明远点点头,脸上带着唏嘘,“那场大轰炸,毁了多少家啊。张家好像就剩了个小女儿被亲戚接走了,后来也再没音讯。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些承载着沉重记忆的文字上,似乎陷入了沉思,不再言语。

夏之桐却僵在了原地,父亲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回音。四十年代……抗战……重庆大轰炸……没了……这些遥远而残酷的历史词汇,此刻却与她练习册上那个失控写下的名字紧密地、甚至带着血腥气地联系在了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从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让她如坠冰窟。

那个午后的失控书写,那份不属于她的意志,那个名字……难道……难道真的是……一个早已消逝在战火硝烟中的少年?这念头荒诞不经,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让她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阁楼。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然击穿了夏之桐被震惊和寒意冻结的思绪。父亲低沉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那个在战火中消逝的名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复,另一个记忆的碎片却突兀地浮现出来——爷爷留下的那只旧相框!

她记得很清楚。爷爷过世后,收拾遗物时,在阁楼角落一个积满厚厚灰尘的旧樟木箱底,发现了一个笨重的深棕色木质相框。相框的边角有些磨损,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里面的照片更是模糊一片,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灰扑扑的影子轮廓。当时父亲叹了口气,说大概是时间太久受潮了,影像都糊掉了,又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就随手把它放在了阁楼堆放杂物的架子上,再也没有动过。

那个模糊的影像!夏之桐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藤椅旁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

“怎么了桐桐?”夏明远被惊动,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没……没事!”夏之桐的声音有些变调,她顾不上解释,几乎是跑着冲向通往阁楼的窄小楼梯。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呻吟。阁楼的门虚掩着,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木材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老虎窗透进些微天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夏之桐凭着记忆,在堆满旧家具、蒙尘的箱子和各种废弃杂物的角落里摸索。手指很快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带着棱角的硬物。她费力地将它从一堆旧报纸下拖了出来。

正是那个深棕色的旧相框。它比记忆中更加沉重。夏之桐用袖子胡乱擦掉玻璃上厚厚的灰尘,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去。

相框里嵌着一张泛黄得厉害的老照片,边缘已经微微卷曲。照片的背景是模糊的街巷,似乎就是她们家附近的老街模样。照片正中,站着两个身影。右边那个,夏之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年轻时的爷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面容还很青涩,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笑容。而紧挨着爷爷左边的那个身影……

夏之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是一个少年的轮廓。身形单薄,穿着同样朴素的、像是学生装的深色衣服。影像大部分区域依旧被一层顽固的、如同水渍晕染开的灰白所覆盖,显得模糊不清。然而,就在那模糊影像的头部位置——那里原本只是一片混沌的灰白——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显露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少年的眼睛!

那眼睛透过蒙尘的玻璃和泛黄的岁月,异常清晰地凝视着她。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平静和……一种深藏的忧郁。那目光像两道实质的线,牢牢地锁定了夏之桐。照片的其他部分依旧模糊,唯有这双眼睛,清晰得令人心悸。它们镶嵌在模糊的影像之上,如同悬浮在迷雾中的两点星火,带着一种非现实的、冰冷的穿透力。

夏之桐倒抽一口冷气,手一抖,沉重的相框差点脱手掉落。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堆满杂物的旧木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那双眼睛……那双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任何她所知之人的眼睛,正隔着相框的玻璃,无声地、执拗地看着她。练习册上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字——“张九驰”——此刻仿佛带着灼热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几天,夏之桐仿佛着了魔。那个旧相框被她偷偷藏在了自己书桌抽屉的最深处,用几本厚重的旧书压着,像藏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禁忌。然而,每天深夜,当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进窗帘缝隙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放在台灯下,如同进行某种隐秘的仪式。

灯光照亮了相框的玻璃和里面那张沉默的照片。变化,在悄然发生。

每一次凝视,夏之桐都感觉那双眼睛里的忧郁似乎更深了一分。而那双眼睛周围的灰白模糊区域,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顽强地消退着。如同被无形的橡皮轻轻擦过,又像是被时光之手温柔地拂去了覆盖其上的尘埃。

第一天深夜,除了那双眼睛,少年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点点,能隐约看出他单薄的肩膀线条。

第二天,那层覆盖在面部的灰白雾气又消散了些许,鼻梁的轮廓开始显现,挺直而清秀。

第三天,嘴唇的形状也清晰了,薄薄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弧度。

第四天……当夏之桐再次将相框举到台灯下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那张脸!那张少年的脸庞,已经清晰地浮现出了大半!清瘦的脸颊,挺直的鼻梁,薄而线条分明的唇,还有那标志性的、如同浸在深潭寒水中的清澈眼眸。这张脸,与她潜意识里无数次模糊勾勒、又被父亲口述的历史所强化的那个形象,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虽然照片的下半身和背景依旧模糊,但这张脸,已然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

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淹没了夏之桐的理智和恐惧。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召唤,一种来自照片深处那双眼睛的无声命令。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迫切和决绝,缓缓抬起,伸向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伸向照片上那张已然清晰的少年脸庞——伸向张九驰。

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凉的玻璃。就在那一刹那——

“嗡——————————————!”

一声凄厉、尖锐、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撕裂的金属长鸣,毫无预兆地、如同万吨巨锤般狠狠砸进夏之桐的耳膜!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此恐怖,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毁灭气息,瞬间穿透了她的头颅!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只觉得整个颅腔都在那可怕的声波中剧烈震荡、嗡鸣!

眼前书桌、台灯、墙壁的影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疯狂地扭曲、旋转、碎裂!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力从相框接触点爆发出来,将她整个人猛地向内拽去!身体仿佛被瞬间分解成无数粒子,又在另一个维度被粗暴地重组。失重感、眩晕感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肝胆俱裂的警报嘶鸣,构成了她意识消失前最后的感知。

“呜——呜——呜——!!!”

尖锐得如同鬼哭的防空警报声,是夏之桐恢复意识时第一个、也是唯一占据她所有感官的存在。它持续不断地嘶吼着,疯狂地撕扯着空气,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颤抖。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冲鼻腔——那是硫磺、硝烟、焦糊木头、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甜腥的混合气味。

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起来,眼泪瞬间被呛出。她睁开刺痛的眼睛,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天是昏黄的,不是傍晚,而是被浓重的、翻滚的烟尘遮蔽了日光。视野所及,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狰狞地刺向污浊的天空,烧焦的房梁像巨大的黑色骸骨,歪斜地指向天空。破碎的瓦砾、砖块、家具残骸、还有各种无法辨认的杂物,铺满了坑洼不平的地面。空气灼热,远处有熊熊的火光在浓烟中跳动,映照着这片人间地狱。刺耳的警报声如同背景的丧钟,其间还夹杂着远处传来的、沉闷如滚雷的爆炸轰鸣,每一次响起,大地都在脚下微微震颤。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脚下却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身体一歪,重重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川音、嘶哑而惶急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响:

“防空洞!快!进防空洞躲起!!”

夏之桐猛地抬头。只见狭窄、堆满瓦砾的街道上,人影憧憧,如同惊散的蚁群。人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仓惶,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方向——街道尽头一个依着山坡挖掘出的、黑黢黢的洞口——狂奔!推搡、哭喊、孩子的尖叫……汇成一片绝望的洪流。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夏之桐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身在何处,为何而来,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汇入了那奔逃的人流。巨大的恐惧驱使着她,只知道必须冲向那个洞口!警报声如同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沉闷的爆炸声越来越近,每一次巨响,都伴随着大地的抖动和更远处腾起的烟柱。

洞口近在咫尺,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洞内幽暗深邃,散发着泥土和人群拥挤的浑浊气息。人群在狭窄的洞口疯狂地拥挤、推搡。夏之桐瘦小的身体被裹挟在中间,几乎脚不沾地地被挤着向前。就在她快要被身后巨大的推力推入洞口的瞬间,侧面一股更猛的力量突然撞来!

“啊!”她惊呼一声,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朝着洞壁的方向狠狠摔去!额头眼看就要撞上冰冷粗糙的岩石!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猛地从斜刺里伸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准确地、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只手的力量很大,指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硬生生将她从摔倒的边缘拽了回来!

夏之桐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昏黄的光线从洞口斜斜地透入,勾勒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学生装的身影。清瘦,挺拔。一张脸——一张她已在那个旧相框里凝视了千百遍、熟悉得如同刻入骨髓的脸庞!只是此刻,这张脸褪去了相片上凝固的忧郁,沾染了硝烟的污迹,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不再是穿越时光的平静凝视,而是充满了属于这个混乱战场的、真实的焦灼、警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关切。

是他!张九驰!那个只存在于父亲讲述的历史尘埃里、那个凝固在泛黄相片中的少年!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带着汗珠和灰尘,温热的气息甚至拂过了夏之桐的额发。

“你……”夏之桐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然而,张九驰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在她抬头看清他的刹那,他那双焦灼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骤缩,视线瞬间越过她的头顶,死死地钉在了洞口之外昏黄的天空!他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直面死亡的惨白和惊骇!

“趴下——!!!!”

一声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恐!同时,他抓住夏之桐胳膊的那只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是拉,而是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将她朝着防空洞内更深、更黑暗的角落猛地一推!

夏之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摔去。世界在她眼中急速旋转、倒退,只有洞口那片昏黄的光,以及光线下张九驰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庞,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视网膜。

就在她向后摔倒的瞬间,洞外,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恐怖、都要接近的、无法形容的毁灭性巨响,如同亿万面巨鼓同时在耳边擂响!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咆哮,瞬间压过了一切警报、哭喊!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震动!整个防空洞仿佛变成了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解体的破船!洞顶的泥土簌簌落下,石块砸落!刺目的白光吞噬了洞口,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灼热、呛人的烟尘和碎石,如同狂暴的怒涛般冲进洞内!

夏之桐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剧痛传遍全身。在意识被那毁灭性的声浪和气浪彻底撕碎、陷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模糊的、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完全淹没的呼喊,带着少年变调的嘶哑和某种刻骨的绝望,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桐桐——快走!!!”

那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

“桐桐?桐桐!醒醒!你怎么了?”

夏之桐是被一阵急促而担忧的摇晃和呼唤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

她正趴在自己的书桌上。脸颊下压着那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冰凉的纸面贴着皮肤。台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桌面。窗外,是城市夜晚熟悉的、带着霓虹光晕的静谧夜空。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没有刺耳的警报,没有呛人的硝烟,没有灼人的火光,没有大地的震颤,更没有……那最后一声撕裂灵魂的呼喊。

一切,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桐桐?”母亲的脸出现在书桌旁,满是担忧,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做噩梦了?怎么趴桌上睡着了?还出了这么多冷汗……”母亲的手指温暖干燥。

噩梦?夏之桐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大口喘着气,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四肢百骸残留着真实的、剧烈的酸痛感,尤其是被推倒时撞击地面的部位。手掌和膝盖的皮肤上,甚至隐隐残留着擦伤的刺痛。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烟和焦糊味。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撕裂一切的爆炸轰鸣和张九驰最后那声嘶力竭的呼喊……

“桐桐快走!!!”

那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上一秒响起!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练习册摊开着,翻到了空白页。“张九驰”三个字,墨迹早已干透,静静地躺在那里。钢笔好好地躺在笔槽里。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一切如常。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过于逼真、过于离奇的噩梦?可那感官的残留……那撕心裂肺的呼喊……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不!不对!

夏之桐的目光猛地定住,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了书桌抽屉的缝隙处——那里,露出旧相框深棕色的一角。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拉开抽屉,粗暴地拨开压在上面的几本厚书,双手颤抖地将那个沉重的相框捧了出来,急切地举到台灯下。

灯光照亮了蒙尘的玻璃和里面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依旧是模糊的老街巷。年轻的爷爷站在右边,笑容质朴。而紧挨着他左边的那个身影……

夏之桐的呼吸瞬间停止,瞳孔因极致的震撼而急剧放大!

照片上,那个少年的影像,此刻竟清晰得纤毫毕现!不再是之前几晚那种缓慢的、局部的清晰,而是整个人的影像都如同被水彻底洗净、被时光重新显影了一般!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学生装,身姿清瘦挺拔。脸庞完全清晰,清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线,还有那双清澈的、带着少年特有神采的眼睛。更让夏之桐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是——照片上,少年张九驰的身体微微侧向爷爷,一只手,竟然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姿态,轻轻地搭在年轻爷爷的肩膀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不再是相框初见时的凝固忧郁,也不是防空洞里的焦灼惊骇,而是定格在一个温暖、平和、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羞涩的淡淡笑容上!

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仿佛他本就该在爷爷的旧照片里,带着这样的笑容,安静地站在爷爷身边。

夏之桐死死地盯着照片,手指紧紧抠着相框冰冷的木质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悲伤、以及一种时空错乱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照片上少年温暖的笑容,与她记忆深处防空洞里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那声绝望的呼喊,形成了最残酷、最撕心裂肺的对比。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相框冰凉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正好模糊了照片上张九驰那双清澈带笑的眼睛。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初中校园里那份带着惊悸的懵懂。夏之桐考上了远离老城区的重点高中。课业日渐繁重,新的朋友,新的环境,生活似乎被按下了快进键,填满了公式、单词和青春的喧嚣。那只承载着巨大秘密的旧相框,被她用柔软的旧布仔细包裹好,锁进了卧室衣柜最深处的一个小铁盒里。钥匙,则被她藏在了书架最厚的那本《辞海》夹页中。

她再也没打开过它。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段混杂着失控书写、父亲讲述的残酷历史、阁楼里照片诡异的变化、以及那场如同地狱般真实的“梦境”的记忆,就能被时间彻底封印。

然而,有些印记,并非物理的锁具可以禁锢。

她开始频繁地、不由自主地在纸上涂抹。不是写作业,而是无意识的素描。笔尖划过纸张,勾勒出的总是一些模糊的轮廓:清瘦的少年身形,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线……但每每画到那双眼睛时,笔尖总会停滞、犹豫,最终留下的只是一片无法聚焦的、带着茫然神色的空白。她画不出那双眼睛里的清澈,也画不出那份深藏的忧郁,更画不出防空洞里那瞬间的焦灼和绝望。仿佛关于那眼神的细节,被刻意封存了,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轮廓。

偶尔,在深夜被窗外汽车驶过的噪音惊醒的瞬间,那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防空警报声,会毫无预兆地在意识深处尖锐地回响起来,让她瞬间汗毛倒竖,心脏狂跳,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硝烟弥漫、地动山摇的末日世界。每一次,都需要打开台灯,确认身处安静安全的卧室,那冰冷的恐惧感才会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日子在书页的翻动和试卷的堆积中流过。高中毕业,夏之桐考入了本城一所知名的大学。搬离了承载着太多秘密的老屋,住进了四人一间的大学宿舍。全新的生活画卷在眼前展开,社团活动、图书馆的埋头苦读、周末与室友的逛街聚餐……青春的活力似乎终于冲淡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阴翳。关于那个名字、那张照片、那声呼喊的记忆,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被新生活的潮水越推越远,渐渐蒙上了时光的细沙。

大二的一个深秋周末,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夏之桐和室友林薇约好去市中心新开的一家大型书店。书店位于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和熙攘的人流。

买好书出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阳光斜斜地洒在步行街光滑的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建筑阴影。两人抱着新买的书,说说笑笑地沿着步行街朝地铁站走去。步行街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店铺,咖啡馆飘出浓郁的香气,服装店的橱窗里展示着当季的新品,街头艺人的吉他声和人群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都市周末特有的热闹和慵懒。

“……所以那门课真的好难,我昨晚复习到凌晨两点……”林知还在抱怨着刚结束的一门考试。

夏之桐笑着应和,目光随意地扫过迎面而来的人流。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

如同电影镜头精准的切换,又如同命运齿轮一次刻意的咬合。在步行街对面,一家有着巨大落地窗的咖啡馆门外,露天遮阳伞下的圆桌旁,一个身影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薄呢大衣,身形颀长挺拔。他微微侧着身,似乎在认真倾听坐在对面朋友的谈话。阳光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还有那薄薄的、习惯性微抿着的唇线……

夏之桐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怀里的书“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张脸!

那张在阁楼旧照片里凝视过千百遍、在防空洞昏黄光线下因惊骇而扭曲、又在最后定格于温暖笑容的脸!那张被她无数次在纸上涂抹又无法完成的、刻入灵魂深处的脸!

张九驰!

时光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步行街的喧嚣——吉他声、谈笑声、店铺的音乐声——瞬间被抽离,化作一片模糊的白噪音。眼前只剩下那个坐在阳光下的身影,清晰得如同从泛黄的旧照片里直接走了出来,走进了这个阳光灿烂、车水马龙的现代午后。

林知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帮她捡书:“桐桐?你怎么了?书都掉了!”

夏之桐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低头看散落一地的书。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附,穿透了步行街中间熙熙攘攘的人流,死死地锁在那个身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闷响,撞击着她的耳膜和灵魂。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惊、巨大悲伤、无法置信以及某种……跨越漫长时空洪流的、近乎窒息的熟悉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那个在1943年重庆的硝烟与火光中,用尽全力将她推离死亡、自己却被那毁灭性爆炸吞噬的少年?那个凝固在爷爷旧相框里、带着温暖笑容的幽灵?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就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过街道,冲到他面前,去确认那张脸,去质问那个不可能的答案时——

咖啡馆露天座上的那个年轻男人似乎被朋友的话逗笑了。他微微转过头,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清晰而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干净、明朗,带着属于这个和平年代的、未经磨难的轻松和暖意。

夏之桐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冲动,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

不是他。

笑容不对。

张九驰的笑容,无论是照片上定格的那一丝羞涩温暖,还是防空洞生死瞬间前那惊鸿一瞥的关切,亦或是最后那声绝望呼喊中蕴含的复杂情感……都带着一种被时代烙印过的、无法复制的重量。一种夏之桐只在历史书泛黄纸页的沉重里,在爷爷沉默的旧物中,在那场撕心裂肺的“梦境”里,才深深感知过的重量。

而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笑容,阳光、明亮,却……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漂浮在都市喧嚣的暖风里,没有一丝一毫来自历史尘埃的颗粒感,没有半分来自战火硝烟的沉重烙印。

夏之桐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冷却的石像。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下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散落的书被林薇捡起,重新塞回她怀里。

“桐桐?你到底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林知担忧地看着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夏之桐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几乎是仓皇地低下头,避开了林薇探究的目光,也避开了街道对面那个阳光下的身影。她抱紧了怀里的书,纸张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能……可能是刚才阳光太刺眼了,有点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不再投向对面,而是茫然地投向步行街尽头车流不息的马路,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我们……走吧。”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个咖啡馆外的身影。只是抱着书,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林薇,汇入了周末下午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在步行街光洁的石板上,将她和那个有着酷似面容的身影,无声地隔开在喧嚣街道的两端,如同隔开了两个永远无法交汇的时空。

一个名字,一场午后的失控,一张泛黄的照片,一段穿越硝烟的相遇,最终都沉淀在时光的河底。夏之桐抱着书,脚步融入人潮,走向地铁站的方向。身后的步行街依旧喧嚣,阳光正好。那个酷似的笑容,终究只是岁月长河中一次偶然的回响,提醒着她,有些相遇注定隔着生死的界碑,有些面孔只能永远定格在泛黄的旧影里——如同张九驰,连同那声穿越爆炸的呼喊,最终都成了她生命相册中,一张永不褪色、也永不翻开的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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