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黑子的声音在耳边碎成灰烬,陈三槐的意识像被泡在洗眼液里,一层层剥开又糊上。他最后记得的是驴蹄刨地的闷响,还有那三枚铜铃在红漆木箱里轻轻相撞的声音——不是梦,至少不是完全的梦。
他睁开眼,鼻腔里灌满一股甜腻又带苦的气味,像是桂花熬过头焦了底,又混进半勺陈年药渣。头顶一盏褪色红灯笼,灯纸裂了口,光从缝隙里漏下来,正好落在他左眼上。那光不烫,但通阴眼自动激活,视野里浮出几行小字:“债务余额:五万贯(实时更新)”,“已抵债:三成”,“剩余阴德:-∞”。
他没动,右手悄悄摸向怀里。桃符还在,边缘发软,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裂口处的血迹凝成深褐色,卡在“1314”刻码里,像块锈住的齿轮。他松了半口气,至少没被人扒了底牌。
竹席底下硌着一块砖角,他用指甲盖轻轻磕了三下,铜钱声清脆,不是幻听。他闭眼默念三遍往生咒,每念一遍,右眼血泪就流得慢一分。等咒完,泪止了,但左眼的债务虚影还在,叠加在现实上,像贴了层撕不掉的膜。
他坐起来,道袍补丁裂了一角,北斗七星缺了勺柄。墙边一口黑陶锅,汤面浮着一层油光,正中央缓缓旋转着一个金色二维码,像谁拿毛笔在汤里画了个不会干的圈。
门帘掀开,汤勺碰锅沿的轻响。
“醒了?”汤映红站在灶前,袖子挽到小臂,手腕上一串银铃不响,但随着她搅汤的动作,汤面的二维码跟着转了半圈。她没看他,低头吹了口气,热气拂过汤面,二维码边缘泛起涟漪,显出一行小字:“扫码抵债三成,限量一百单。”
陈三槐没动。
他从袖里摸出算盘,单手一抖,最顶上那颗珠子“啪”地弹向屋顶。珠子撞梁反弹,落回他掌心,分毫不差。他掂了掂,冷笑:“你这店,连算盘珠都敢收回去?”
汤映红手一抖,汤勺磕在锅边,发出“铛”的一声。
“你早知道我会来。”陈三槐把算盘收回袖中,指甲在铜钱上刮了刮,“不然不会刚好熬出能抵债的汤。”
她没否认,只把汤勺挂回锅边,转身去拿碗。动作很稳,但耳尖红得像是被火燎过。她体香变了,前一秒还是桂花,下一秒忽然转成苦杏仁,像是强行压住什么情绪。
陈三槐盯着她后颈那缕沾了纸灰的头发,忽然说:“你熬汤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体香当催化剂?”
汤映红背对着他,肩膀顿了一下。
“因为味道骗不了人。”她低声道,“生气是榴莲,伤心是陈皮,喜欢……是桂花。”
“那你现在是什么味?”他问。
她没回头,只把一碗汤放在桌上,汤面平静,二维码沉到碗底,像沉进深井的铜钱。
“你扫码就知道了。”
陈三槐没动那碗。他从怀里掏出香炉残灰,撒在碗沿。灰落下去,没变色,也没结网。他松了半口气,至少没毒。
他又从袖里抽出一张冥钞,撕成两半,一半贴在碗底,一半按在自己掌心。三息之后,掌心那半冥钞边缘焦黑,碗底那半完好如初。
“单向抵债。”他冷笑,“我烧纸,债减;你若烧,债反增十万。系统提示‘匿名补贴已生效’——阴司哪有这种好事?”
汤映红终于回头,目光落在他左眼的血字上。
“你师父欠的债,我替他烧过三回。”她说,“每次烧,系统都弹出同样提示。”
陈三槐猛地抬头。
“你认识我师父?”
她没答,只用汤勺轻轻搅了搅锅底,水面晃动,映出倒影——不是她自己,而是一男一女站在地府灶台前,男人穿着旧式道袍,手里拿着槐木符,女人低头搅汤,手腕上银铃轻响。
倒影一闪即逝。
汤映红收回勺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是我师兄。这债,我不帮,谁帮?”
陈三槐没说话。他盯着那锅汤,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他不是没被人帮过,但每次帮忙都带着利息,要么是阴债翻倍,要么是祖宗半夜托梦要钱。可眼前这女人,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却偏偏熬了一锅能抵债的汤,还放了个扫码就减的二维码。
他不信善心,只信代价。
“你图什么?”他问。
汤映红抬手,摘下耳坠,是枚小小的铜铃,铃舌缺了一截,像是被火烧断的。
“我图你别死在城南那口井边。”她说,“你死了,谁替他把债还清?谁替我把这汤里的健忘草,换成记得住的方子?”
陈三槐愣住。
她没再说话,转身掀帘出去,脚步很轻,银铃不响。
他坐在原地,盯着那碗汤。二维码还在转,像在等他决定。他伸手,指尖刚触到碗沿,门外突然传来驴叫。
不是普通的叫,是夜巡驴特有的、带点沙哑的嘶鸣,像是从奈何桥头一路跑回来的。
他冲出去,驴正站在店门口,四蹄沾泥,背上驮着个红漆木箱,箱上贴着“冥通急件·酆都城轮转司特批”,封条盖着轮转王技术宅孙不二的私印,还带着三昧真火的余温。
驴见他出来,抬起前蹄,刨了两下地,然后从嘴边吐出一张冥通证,编号尾数“731”。
陈三槐接过证,手指发颤。
他知道这个日子。那是张黑子私改生死簿那天的阴历日期。也是师父多活三年的第一天。
他打开木箱,里面三枚铜铃并排躺着,铃身刻着“往生咒”正体字,铃舌是用哭丧棒残须熔铸的,表面还带着烧鸡骨头的焦痕。张黑子说过,这是百年鬼差标配,只有在紧急拘魂时才会启用。
现在,它们在他手里。
他握紧铃,铃身冰凉,但握久了,竟泛出一丝温热,像是有谁的影子贴在上面,不肯散。
他低头看驴,驴打了个响鼻,尾巴甩了甩,像是在说“别谢我,是老张的影子推我过来的”。
陈三槐把铃收进怀里,贴着桃符放好。两件东西挨在一起,桃符的裂口突然不渗血了,像是被什么力量暂时封住。
他转身回店,汤映红还在灶前,背影单薄。
“你为什么在汤里加健忘草?”他问。
她没回头,只轻轻搅了搅汤。
“因为每次你来,我都想让你记得我。”她说,“可每次你走,我都得让你忘了。不然……你会躲着我。”
陈三槐站在门口,风吹起他道袍的破角,补丁上的北斗七星在晃。
他忽然从袖里掏出一张冥钞,撕成两半,一半塞进汤锅边的功德箱,一半贴在自己心口。
扫码时,系统提示:“匿名补贴已生效,债务减免三成。”
他没看结果,只把剩下半张冥钞折成千纸鹤,放在灶台上。
汤映红回头,看见纸鹤,手指微微一颤。
“下次来。”她说,“我熬点不让你忘的汤。”
陈三槐没应,转身牵起驴,木箱在背上晃。他走出十步,忽然停住。
“你师兄临死前。”他背对着她,“最后说的不是‘井底铃’。”
汤映红站在门口,银铃无声。
“他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