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那只手缓缓抬起,掌心朝上,像是在等什么。陈三槐没动,血泪一滴一滴落进黑水,红晕一圈圈荡开。他右眼烧得厉害,像是有人拿针在眼眶里搅,但他没抬手擦,也没后退。
他知道这手不是幻觉。
三年前他掉进这口井,捞上来时手腕有道疤,可他明明没死,也没去过地府。那这手是谁的?是他,又不是他。
他盯着那只手,手指微微蜷了下。
手也跟着蜷了下。
不是同步,是滞后半拍,像信号延迟的直播画面。
他忽然笑了,从袖子里摸出那枚碳化铜钱,用指甲盖磕了三下,声音脆得像在点账本。然后他把铜钱往井里一抛,铜钱撞在井壁上,“当”地弹了一下,落进水里,沉了。
水面的红晕猛地一扩。
那只手突然缩回水中,井底的眼睛眨了眨,也跟着沉下去。
井口的蛛网颤了颤,蜘蛛八足微动,没拼字,也没逃,只是蹲在“陈三槐”三个字上,像在等他回头。
他没回头。
他转身,朝堂屋走。
门关着,门缝里缠满蛛丝,密密麻麻,结成一张厚网,黑得发亮,像是用墨汁浸过。风一吹,网面震颤,发出极细的“嗡”声,像算盘珠子被拨动。
他抬脚要踹,忽然停住。
他从嘴里吐出一点血沫,是刚才咬舌尖留下的。他用手指蘸了,抹在铜钱上。铜钱沾血,立刻发烫,边缘泛起一层暗红光晕。
他把铜钱往门上一贴。
蛛网“吱”地一声缩了回去,像被火燎的虫子,退开三尺。他趁机一脚踹开木门,扑进去,反手扯下道袍上一块补丁,塞进门缝,挡住再生的丝线。
堂屋阴冷,供桌歪斜,香炉翻倒,灰烬散了一地。太师椅摆在正中,椅背刻着“陈”字,黑水正从刻痕里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他走过去,椅子忽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也不是地动,是自己滑了三寸,正正挡住通往里间的路。椅背的“陈”字渗水更急,黑水顺着腿流下,像在哭。
他没说话,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划破食指,把血滴在椅面上。
血一落,就被木纹吸进去,像干海绵吸水。椅子“咯”地一声,往下沉了三寸,底下传来机括响动。
一个暗格弹开,藏在椅底。
里面是一本残破的册子,纸页发黄,边角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抢救出来。封皮上写着“陈氏族谱”四个字,墨迹歪斜,像是临死前写的。
他伸手去拿。
册子突然自己翻动起来,纸页像刀片一样竖起,边缘锋利,带着锯齿。他手指刚碰上去,纸页猛地合拢,咬住他食指,狠得像狗啃骨头。
他闷哼一声,没抽手。
血顺着纸页流进去,浸透泛黄的纸面。册子抖了抖,翻开一页,浮现出一行朱砂字:
“明洪武年,陈七郎以兵马俑三百具,兑阴钱十万贯,限三百年内还清。”
字一现,册子就开始冒烟。
他想抽手,纸页却咬得更紧,像是不吸够血就不松口。他另一只手去掰,纸页纹丝不动,反而又翻一页,又现一行字:
“逾期未还,子孙连坐。”
他冷笑,用牙咬住袖口,把道袍扯下一角,缠在手上,用力一拽。
“刺啦”一声,纸页撕裂,他手指带血抽出来,族谱掉在地上,还在冒烟。
火苗从页角窜起,不是红火,是幽蓝色的冷焰,烧得安静,不冒烟,也不发热,但碰到火的地方,纸面直接化成灰,不落地,悬在空中。
他伸手去接灰,刚碰到,指尖就一阵灼痛,像是被冰烫伤。他咬牙,撕下道袍另一角,裹住手,把灰烬拢进袖中。
灰烬聚而不散,在他袖口盘旋,慢慢组成一个箭头,直指后院古井。
他低头看着袖口的灰,没说话。
他知道这箭头不是建议,是命令。
他刚要动,窗户“砰”地炸开。
一个人影从外头滚进来,穿着明光铠,却套着老头衫,手里提着夜壶,壶身刻着“信用土地”四个字。
是杨石头。
他滚进来后没站,直接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听了听,才抬头,压低声音说:“井底有门,通地脉阴库。”
陈三槐没问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这老家伙三百岁了,神位是抓阄得来的,但消息比阴司档案室还灵通。
“钥匙呢?”他问。
杨石头摇头:“不在井里,不在谱里,不在你手里。”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铜牌,往地上一放。铜牌上刻着“滞销冥钞兑换券”,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机顶盒开机密码:跳个舞就给你。”
“钥匙在……你太爷爷的智能机顶盒里。”
他说完,夜壶一提,整个人化成一股青烟,从破窗钻出去,消失不见。
屋里只剩陈三槐一个人。
他低头看袖口,灰烬组成的箭头还在,稳稳指着井口方向。
他抬起手,把道袍补丁重新塞进门缝。门缝外,蛛丝已经重新爬上来,但碰到补丁,就停住了,像是忌惮北斗七星的排列。
他转身往外走。
路过太师椅时,椅子忽然又动了下,滑回原位,椅背的“陈”字不再渗黑水,干了。
他没回头。
他知道这椅子不是活的,是被什么盯着。
他走到院中,井口的蛛网还在,蜘蛛蹲在中央,八足垂下,不动。他走近,蜘蛛没反应,连腿都不抖一下。
他伸手探向井沿。
蛛丝突然绷紧,网面震动,发出“嗡”一声。
他停住手。
网没拦他,也没攻击,只是震了一下,像在提醒。
他收回手,没再试。
他转身朝屋后走,脚步不快,但没停。
他知道这宅子在看他。
太师椅、蛛网、族谱、井底的手,全是它的眼。
他走到后院角落,那里有间塌了半边的柴房。他推门进去,屋里堆着旧家具,蒙着灰。他翻出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些杂物:破碗、锈剪子、半截蜡烛。
还有个智能机顶盒。
黑色的,外壳有划痕,接口处贴着“防雷击”标签,电源线缠成一团。盒子正面贴着张纸条:“太爷爷专用,闲人勿动。跳广场舞专用频道已设。”
他把机顶盒抱出来,灰烬箭头立刻转向,指向盒子。
他知道这东西不是普通电器。
他太爷爷抱着它跳广场舞,收藏十二个唱京剧的纸人偶当女团,还用它刷阴德积分买“骨质疏松灵”。这玩意儿早就不只是看电视的。
他抱着机顶盒往堂屋走,路过井口时,蜘蛛忽然动了。
八足齐抬,对着他,摆出一个姿势。
不是“救我”。
是“等”。
他没停,继续走。
进堂屋,他把机顶盒放在供桌上,用袖子擦了擦屏幕。屏幕黑着,但一碰就亮,跳出一个界面:
背景是太爷爷穿着红舞鞋在跳《最炫民族风》,头上顶着“VIp用户”皇冠。下方一行字:
“请输入密码,开启阴库通道。”
他盯着那行字。
灰烬箭头从袖口飘出,悬在空中,指向机顶盒侧面一个隐蔽的小孔。
他知道那是数据接口。
他从怀里摸出一根铜丝,是孙不二上次给的,说是能导阴德流。他把铜丝一头插进接口,另一头咬在嘴里。
金属味立刻在嘴里散开。
他闭上眼,右眼突然一热。
血泪流下,滴在机顶盒屏幕上。
屏幕闪了闪,跳出新提示:
“检测到陈氏血脉,启动亲情认证。”
然后画面一转,出现一个跳舞的小人,穿着老头衫,戴耳机,动作僵硬,但节奏准确。
下方文字:
“完成三支舞曲,即可解锁。”
他盯着屏幕,没动。
他知道这不是玩笑。
他知道他得跳。
他抬起手,活动了下肩膀。
然后,左脚往前一迈。
屏幕上的小人同步动作。
他开始跳。
第一支是《小苹果》。
他跳得僵硬,像被线扯的木偶,道袍补丁在动,北斗七星忽明忽暗。跳到副歌,右眼又流血,血滴在屏幕上,画面卡了一下,但没停。
第二支是《江南style》。
他抬起腿,踢了两下,蜘蛛在井口微微动了动八足,像是在打拍子。
第三支是《最炫民族风》。
他转了个圈,道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纸灰。跳到最后,屏幕突然变红,跳出一行字:
“认证通过。”
然后画面一黑。
机顶盒发出“滴”一声,侧面小孔射出一道红光,照在供桌地面。
地上浮现出一行字:
“钥匙已激活,阴库通道将于子时开启。”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血泪还在流,滴在机顶盒上,汇成一小滩。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血糊了半只手。
他低头看那行字。
子时还早。
他转身,朝门口走。
路过太师椅时,椅子突然又滑开三寸,暗格重新闭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没停。
他走到院中,抬头看天。
天灰得像烧过的纸。
他抱着机顶盒,站在井口边上。
蜘蛛抬头看他。
他低头看蜘蛛。
一人一蛛,对视三秒。
然后他抬起手,把机顶盒往井里一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