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的二维码残迹被风刮得只剩一道灰线,陈三槐没动,只是把右眼流下的那滴泪,顺着布鞋破洞蹭进鞋底。灰混着汗,在露趾的麻布上洇出一个歪斜的“刘”字。
地底嗡了一声。
像是有台老式打印机在坟里开机,咔哒咔哒,节奏比心跳慢半拍。他脚趾一蜷,顺势在焦土上划了道弧——不是符,是倒着烧纸的路径,祖坟罗盘夜里显影过三次,指的就是这个方向。
林守拙蹲在三步外,正拿油纸糊风筝骨。那纸是《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第十九变的残页,边角烧焦了,字迹糊成团,只认得出“活人”两个字还倔强地立着。他没抬头,声音像从纸筒里挤出来:“你踩的是祖脉启动键,不是拖鞋底泥。”
“我知道。”陈三槐脚跟碾了碾,“我爸当年埋代码的时候,非说要等‘脚最脏的那天’。”
“所以他选了你穿这双鞋的时候。”
风筝突然抖了下,纸面浮出细密折痕,像血管在跳。林守拙咬破手指,在骨架接缝处点了一滴血。血珠没散,反而逆着毛细纹路爬行,最后缩成一个微型算盘图案。
“好了。”他说,“临时法人资格办完了,营业执照是你的呼吸,注册资本是你的信用污点。”
风筝离地三寸,悬着不动。它没翅膀,靠的是纸面折叠出的共振频率,像台没信号的收音机,却能听见地底的数据流。
金融街的墙还在长。账簿页一片片拼接,每块砖都刻着“陈三槐”三个字,笔画里嵌着陆离的微笑投影。那些笑像活的,会随着风向调整角度,始终盯着正中央那座当铺废墟。
结界从地缝里冒出来,薄得像层糖纸,却是由亿万张微型当票黏连而成。每张票面都印着一笔债务:三岁摔碎碗赔阴币半枚,七岁偷看王寡妇洗澡罚抄《守则》十遍,十一岁顶撞判官陆离预支十年阳寿……条目密密麻麻,连他昨夜梦里打喷嚏都记了笔“呼吸税”。
林守拙把手一扬。
风筝窜出去,直奔结界核心。飞到半途,突然打了个旋,纸面“活人变纸人”五个字亮了一下,随即整架风筝泛起肉色,像块刚剥皮的树干。
结界震了震。
第一张当票自燃,火是黑的,烧完灰也不落,反而往上飘,拼出“拒绝继承”四个字。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连锁反应炸开,整片结界像被戳破的气球,开始漏数据。
金融街的灯闪了闪。
墙上的债务记录突然错乱,有几行跳成了“王寡妇于本月十五号跳广场舞三次,功德+0.3”,还有“太爷爷在养老院刷短视频打赏纸人女团,扣除阴寿两日”。街道铭文扭曲,原本滚动的“逾期罚息+0.3%”变成了“阳寿可分期,首期免息”。
陈三槐右眼又流了滴泪。
这次没擦,任它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纸灰沾在那儿,像不小心蹭到的锅底黑。
结界崩塌的瞬间,他听见地底传来电音混响——太爷爷的智能机顶盒正在播放京剧《定军山》,但混了电子鼓点,节奏快得像在蹦迪。那声音顺着地脉爬上来,震得他脚底发麻。
“祖脉联网了。”林守拙收回风筝,纸已焦脆,一碰就碎,“你家祖坟接了地府养老院的wiFi,密码是你太爷爷的生辰八字倒序。”
陈三槐没应声。
他低头看脚底,“刘”字还在,但边缘开始融化,像蜡烛受热。他知道时间不多了——系统被扰动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反扑还在后头。
果然,三秒后。
当铺废墟中央,那本悬浮的账簿自动翻开,纸页沙沙作响,像一群蚂蚁在啃骨头。墨迹从空白处渗出,先是标题:《阴阳银行cEo任命书》。
下面列出三项资格认证:
一、持有祖脉原始股权证明代码(已激活)
二、完成债务结界反向切断(已确认)
三、通过忠诚度测试(待执行)
陈三槐冷笑一声,从道袍补丁里抠出半颗算盘珠。珠子沾着纸灰,黑不溜秋,扔出去时划了道北斗七星的残影。
珠子撞上任命书,没炸,也没被吸走。只是在空中顿了半秒,像撞上一层看不见的膜。账簿微微一颤,第三条文字开始闪烁:“请签署三名亲属债务转嫁协议,以证权属无争议。”
林守拙皱眉:“这是陷阱。签了就是变相献祭。”
“我知道。”陈三槐撕下肩头一块补丁,蘸着右眼泪水,在任命书背面写了一行字:“质押祖德,暂代执掌。”
墨迹落下,账簿猛地一抖。
印章从虚空浮现,朱砂红得发紫,印面刻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盖下的瞬间,陈三槐右眼泪水突然变热,滴在布鞋上,把“刘”字烫成了金边。
任命书收卷,自动飞入账簿夹层。
整条金融街的灯光同时熄灭。账簿缓缓合拢,落在他脚边,像只认主的狗。
林守拙捡起来,翻开第一页。原本密密麻麻的债务条目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页空白契约,标题写着:《临时管理权移交协议》。
下方签名处,浮现出一行小字:“注:本协议有效期至‘命运二选一’完成前。”
陈三槐没看那行字。
他弯腰,从账簿缝里抽出一根烧焦的风筝骨,指尖一搓,灰烬飘落,在焦土上拼出三个字母形状的残痕——cEo。
风一吹,灰散了。
但他知道,散不掉的是代码。
地底的打印机还在响,节奏变了,不再是咔哒咔哒,而是像算盘珠落地,一声接一声,规律得瘆人。每响一次,他左眼通阴眼就闪一下,看见的不再是债务清单,而是一串滚动的数字——全城鬼魂的阴德余额,实时更新。
林守拙忽然抬头:“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哭声。”
陈三槐一怔。
确实有哭声,不是从街角,也不是从坟地。是广播里的,汤映红的声音,但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她正在念一段条款:“……阴阳银行成立初期,允许以功德抵债,但需提供……亲属……担保……”
话没说完,哭声插进来。
短促,两声一组,中间停顿0.7秒。
和上一章那声骨灰盒震动一模一样。
陈三槐右眼猛地一热。
他抬手,用指甲盖在算盘珠上一磕,珠子弹向空中。这一次,他没让它落地。
珠子悬在半空,微微震颤,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卡住了。
账簿突然自动翻开,第一页空白契约上,浮现出新的条款:
【新增附加协议:cEo须于七日内,指定一名直系血亲承接‘通阴眼’传承,否则权属自动失效。】
林守拙盯着那行字,嗓子发干:“这不是任命,是倒计时。”
陈三槐没说话。
他盯着那颗悬空的算盘珠,珠子表面,正缓缓映出一张婴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