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霞同志在公元2000年7月的某个清晨,遭遇了一件足以载入家庭史册的奇事。
当她像往常一样,穿着那条印有富贵牡丹花纹的丝质睡裤,趿拉着拖鞋下楼取报纸时,邮递员突然叫住了她,并塞过来一张可疑的纸片。
那纸片上赫然印着“鹏城青年杂志社”的鲜红字样,收款人那一栏,龙飞凤舞地写着“高洋”的名字。
而金额栏,则是一个让她呼吸一滞的四位数:1000元。
“同志,这是你们家的地址吧?高洋,是你儿子吧?”
邮递员把汇款单递过来,眼神里带着三分狐疑七分打量,上上下下地扫着李淑霞。
李淑霞当场石化。
她死死地盯着汇款单上那个“1”和后面跟着的三个“0”,那感觉,比看一道哥德巴赫猜想还要费劲。
1000元!
这可是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啊!
她突然就想起来了,儿子最近总是在深夜里,一个人在房间里敲打电脑,噼里啪啦的,原来不是在打游戏,是在搞文学创作!
“没错,是我儿子。”
李淑霞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直,她一把将那张薄薄的汇款单揣进怀里,那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揣一枚五一劳动奖章。
在楼道里,她精准地截住了正要下楼去公园遛弯的张大爷。
“老张,你等等,帮我瞅瞅,这是我们家高洋的稿费单。鹏城那边给邮寄过来的。你看这是不是真的?”
张大爷那副金丝边儿的老花镜,一下子滑到了鼻尖。
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瞅了半天,才“嚯”地叫了出来。
“给的不少啊!快赶上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了!你家这小子,是真出息了。这写的文章,都能上杂志卖钱了?”
李淑霞谦虚地摆了摆手,但嘴角的笑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嗨,小孩子家家的,也就是平时随便写写,没想到啊,这杂志社非要给钱,拦都拦不住。”
刚上到二楼,又碰到买菜回来的王大妈。
她故技重施,又从怀里掏出那张宝贝汇款单。
“王姐,你快帮我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你帮我数数,这‘1’后面到底是几个零啊?”
王大妈的菜篮子“哐当”一声,差点掉在地上。
“我的天,淑霞!你儿子这是要上天啊!杂志社都给他寄钱了?他这不就快成鲁迅了嘛!”
王大妈文化水平不高,在她有限的知识面里,所有能上杂志发表文章,还能赚钱的人,那都叫鲁迅。
“嗨,瞧你说的。”
李淑霞嘴上故作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就是胡乱瞎写的一些东西罢了。跟鲁迅比,那还差个几年的锻炼时间。”
短短的四层楼路程,李淑霞的嘴角就像一个失控的弹簧,不受控制地高高弹起,肆意上扬。
要不是时间实在太早,邻居们都还没起,她恨不得挨家挨户地去敲门,然后把汇款单怼到人家脸上去问:
“哎,你们知道鲁迅吗?你们见过杂志社的汇款单是什么样子的吗?”
“哐当——”
一声巨响,防盗门像是被什么猛兽撞开,重重地砸在墙上,整个屋子都跟着颤了颤。
李淑霞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报纸和一张薄薄的单子。
她脸颊通红,不是气的,是亢奋的,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
高洋正窝在房间里补觉,被这堪比地震的动静直接从梦里掀了出来,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他还没来得及骂娘,客厅里就传来了他妈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高洋你给我滚出来!”
紧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又狠又决,跟县太爷升堂拍的惊堂木没两样。
高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挪出来。
他眯着眼,整个人还处在一种随时能原地睡着的混沌状态。
“妈,大清早的,您拆家呢?”
他揉着眼睛,慢吞吞地蹭到饭桌前。
只见那张绿色的汇款单被他妈用一种“这就是证据”的架势拍在桌子正中央。
高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挤出几滴生理盐水。
他懒洋洋地抄起那张汇款单,眼皮都懒得全抬起来,随意地瞥了一眼。
“哦,稿费啊。”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图夕那丫头,也不知道哪儿摸来的一个鹏城青年杂志社编辑的联系方式,非说我写的那破玩意儿是沧海遗珠,硬塞给人家看了。”
他撇撇嘴,一脸无所谓地继续说:“那编辑也是个奇葩,说看上我这调调了,准备一个月用一篇。我压根儿没当回事,寻思着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这帮搞文字的还挺讲信用,真把钱给邮过来了。”
李淑霞凑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风轻云淡的儿子,脸上的表情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我的亲儿子喂!你写的啥绝世宝贝啊?怎么就给这么多钱?比我半个月工资都多了!”
高洋趿拉着拖鞋,转身就往卫生间走,头也不回地敷衍道:“就一破小说,青春伤痛文学。讲俩高中生偷偷摸摸搞对象,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女孩意外怀孕,俩人凑钱去小诊所打胎,一地鸡毛的悲伤爱情故事。”
“啥玩意儿?!”
“打胎?!”
李淑霞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她手一抖,盛满了白粥的搪瓷盆“咣当”一下磕在桌沿上,滚烫的粥撒出来一半,她却浑然不觉。
“高洋!你小子写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杂志社能给你发表?”
高洋已经进了卫生间,不紧不慢地往牙刷上挤牙膏,又打了个哈欠,含糊地嘟囔:
“妈,这叫艺术来源于生活。现在就流行这个,懂不懂?”
“我们那编辑说了,要搞现实主义题材文学,就得整点带血带泪的故事。您想想,咱们年轻人的青春,除了打胎,还有啥玩意儿能同时带血又带泪的?”
“带血带泪?我他妈现在就让你带血带泪!”
李淑霞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的一下,彻底断了。
她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爆炸,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卫生间门口,指着高洋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小王八蛋!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写你和那个叫图夕的丫头?!”
“你是不是背着我跟人家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你把人家怎么了?你是不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李淑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抄起拖把跟儿子拼命。
“噗——”
高洋一口牙膏沫差点喷出来。
他看着他妈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玩笑开大了。
老太太,是真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