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之围既解,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便从北面而来。
李克用之子,“亚子”李存勖。
他在扫荡了郑州以北的宣武军势力后,竟亲率百余骑精锐,径直来到了洛阳,拜会新晋的魏王李烨。
河南府衙内,两位当世最耀眼的年轻将星,首次正式会面。
李存勖一身银甲未卸,身形挺拔如枪,那双眸子带着沙陀人特有的侵略性,却在见到李烨时,被恰到好处的谦恭所包裹。
“存勖代家父,恭贺魏王光复东都,荣登王爵!”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草原的风沙感。
“洛阳一战,魏王以守转攻,洛水焚舟,尽歼朱贼五万精锐,威震天下,我父在晋阳亦是日夜称颂!”
李烨打量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青年。
这就是未来亲手终结后梁的庄宗皇帝。
锋芒,已藏不住了。
“亚子过誉。”李烨笑了笑,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若非亚子在北线出兵,焚其粮道,断其一指,洛阳之战,我亦是险胜。此功,晋阳当居一半。”
两人目光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东西。
茶杯轻碰,发出清脆一响。
几句寒暄过后,李存勖话锋陡然一转,状若无意地叹了口气。
“家父常说,魏王年纪轻轻,便立此不世之功,他日龙飞九五,也未可知。”
他话语一顿,仿佛在组织措辞。
“反倒是他自己,如今被赫连铎与李全忠那两个反贼纠缠于云州,战事胶着,心中烦闷,连酒都喝得少了。”
这番话,看似敬佩,实则是一次巧妙的试探。
言语间,既是盟友的求助,也隐隐透着李克用对李烨这颗新星光芒太盛的忌惮。
李烨何等人物,瞬间便听懂了这份复杂的暗示。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朗笑,笑声在厅堂中回荡,驱散了那丝微妙的紧张。
“陇西郡王乃国之柱石,河东更是我中原的北面屏障!陇西郡王有忧,我岂能坐视?”
李烨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河阳的位置。
“我已下令!从河阳仓,调拨粮草十万石,不日便启程送往太原!以助陇西郡王扫平宵小,扬我大唐国威!”
“你我两家,理当同气连枝,共讨国贼!”
李存勖猛地站起,双目神采迸射,对着李烨深深一揖。
“魏王高义!存勖代家父,代河东三十六州军民,谢过魏王!”
这份厚礼,是雪中送炭,更是一剂定心丸。
它清晰地表明,李烨的目光暂时只在中原和关中,绝无北望之心。
联盟,因此而愈发稳固。
送走李存勖,朱温的大军尚未东进,一个出人意料的“礼物”却先送到了李烨面前。
驻守陕州的宣武军,竟在一夜之间拔营后撤,将这座位于洛阳与长安之间的战略要地,拱手相让。
“朱温这是何意?”赵猛看着军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莫不是被咱们打怕了,连陕州都不要了?”
李烨站在沙盘前,将一枚代表忠义军的蓝色小旗,稳稳地插在了“陕州”的位置上。
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不是怕了,是聪明了。”
李烨的声音很平静。
“他这是在给咱们让路,甚至是‘请’咱们往西走。”
“他把陕州这块骨头丢出来,是要让咱们的目光死死钉在关中,最好现在就一头扎进去,跟李茂贞那几头疯狗斗个你死我活。”
“如此,他才能在东面,从容地收拾他的烂摊子。”
罗隐轻抚长须,补充道:“主公所言极是。朱温此举,一为示弱,麻痹我军;二为祸水西引,用心险恶至极。不过,他既然‘慷慨’相赠,我们没有不收的道理。”
李烨点头:“传令葛从周,派一部兵马接收陕州,修葺城防,但主力不得妄动。”
“咱们的拳头,依旧要攥在洛阳、虎牢一线!”
数日后,罗隐与霍存率领五千“锐士都”精兵,辞别李烨,浩浩荡荡,向西开拔。
自洛阳西行,经新安、渑池,入弘农。
沿途的景象,比饱经战火的中原腹地,还要残破。
黄巢之乱留下的创伤,如同一道道无法愈合的疤痕,烙印在这片土地上。
村落十室九空,田地里长出的不是庄稼,而是比人还高的野草。
官道之上,偶尔能看到一具发黑的枯骨,被车轮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行至潼关,那天下第一雄关的巍峨,才让这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振。
巨兽般的关隘扼守在黄土塬之间,北临浊浪滔滔的黄河,南接巍峨险峻的秦岭。
霍存望着雄关,不禁赞叹:“有此天险在手,关中可高枕无忧矣。”
罗隐却指着关墙上那些新旧不一的修补痕迹,又看了看关城内外那些眼神桀骜、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赌钱的守军,摇了摇头。
“关隘之险,七分在山河,三分在人心。”
“如今这关,人心散了,便不是铁打的了。”
出了潼关,便是真正的关中平原。
队伍抵达华州,按旨意驻扎下来。这里已是京畿范围,凤翔军、邠宁军的游骑随处可见,彼此在数十步外勒马对峙,眼神交错间,尽是无声的警告与杀机。
安顿好大军后,罗隐只带了十余名化装成亲随的“谛听”好手,与霍存一道,以“朝觐天子,面陈军情”为名,轻车简从,直奔长安。
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即便是见惯了人间惨剧的罗隐,呼吸也不由得滞涩了一瞬。
这就是那座曾令万国来朝的长安?
朱雀大街的宽度依旧能容纳百马并驰,但路面早已坑洼不平,石缝间长出的杂草,在风中萧瑟摇摆。
两侧里坊的坊墙处处都是坍塌的缺口,望进去,不是断壁残垣,就是被泼皮兵痞占据的巢穴,门口晾晒着不知从何处抢来的女人衣物。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污秽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末世京城的味道。
街上的行人,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看见任何身着军服的人,便如见了瘟神般远远避开。
只有那些身着各色军服的骄兵悍将,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他们三五成群,纵马狂奔,高声叫骂,旁若无人。
罗隐亲眼看到,一名满脸横肉的凤翔军校尉,嫌一个卖饼的老翁挡路,竟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老翁惨叫一声,满脸是血地倒下。
那校尉犹不解气,纵马踩踏,将一整筐胡饼碾成粉末,混入泥泞,方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周围,竟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虎狼之城。”
霍存的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是从牙根底下磨出来的。
罗隐的目光却早已从那老翁身上移开,他看着那校尉远去的方向,看着周围人麻木畏缩的表情,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城轮廓。
他看到了这座城市腐烂的根。
“将军,稍安勿躁。”他声音压得极低,“长安城如今就是一个浇满了油的火药桶。咱们是来探路的,不是来点火的。”
白天,他们入宫朝见天子。
大明宫的殿宇依旧宏伟,却像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掩不住处处的衰败。金漆剥落,玉阶生苔。
龙椅上的唐昭宗李晔,面容清瘦,眼神里交织着长久以来的惊惧,与见到他们时那一闪而过的热切。
他对李烨的部将表现得极为亲厚,赏赐不断,言语间满是对李烨的倚重,以及对关中藩镇跋扈现状,那几乎要溢于言表的控诉。
而在朝堂之下,文武百官如同一群争食的鬣狗。
依附藩镇的走狗,心怀故国的老臣,骑墙观望的投机之徒,彼此攻讦,乌烟瘴气。
出了皇宫,罗隐便一头扎进了长安的市井里。
他不去拜会高官显爵,反而专往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茶肆、酒楼、瓦舍里钻。
他能操着一口流利的关中方言,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也能扮作落魄书生,与人饮酒高歌,谈玄论道。
短短几日,一幅清晰的长安势力分布图,就在他心中勾勒出来。
李茂贞的凤翔军最是跋扈,占据了城西,甚至将手伸进了宫中禁军。
王行瑜的邠宁军盘踞城北,其人比李茂贞更贪婪残暴。不久前,他竟因觊觎司空杜让能的府邸,罗织罪名将其灭族,强占府邸家眷,朝野震动,天子却只能忍气吞声。
而朱温的势力,则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酒楼的说书人,在故事的间隙会不动声色地将朱温描述成被李烨暗算的悲情英雄。
市井的流言,会刻意夸大忠义军入关的威胁。
甚至某些朝中大臣,都已在暗中与汴梁通款曲。
“这长安,根子已经烂透了。”
夜里,驿馆之内,罗隐对霍存做出总结。
“天子是溺水之人,谁的船过来他都想抓。”
“李茂贞是地头蛇,不容外人染指。”
“朱温是藏在暗处的毒蝎,随时准备蜇人。”
“而我们,就是那艘被所有人推到漩涡中心的船。”
霍存听得眉头紧锁:“那依先生之见,我等该如何?”
“等。”
罗隐只吐出一个字。
“等一个契机。现在这潭水太混,谁先动,谁就会被所有人集火。我们要做的,就是站稳脚跟,冷眼旁观,同时,把咱们的根,悄悄扎下去。”
就在罗隐于长安城中明察暗访,耐心布局之时。
一道惊雷,从东方炸响。
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一只羽毛上溅满鲜血的猎鹰,飞越千里,扑到了华州的军营,扑到了长安城的皇宫,更扑向了北方的太原府!
宣武军主力尽出!
朱温以庞师古为帅,亲率五万大军,绕过了忠义军重兵布防的滑州,如一柄淬毒的尖刀,直插齐鲁腹地!
其锋芒,并非直指郓州城,而是先以雷霆之势,攻占岷县等数个军事要地。
随即,修长围,挖深壕,将郓州城,变为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城中,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收到消息时,已然四面楚歌。
他惊怒交加,在府衙内咆哮如雷,随即派出数路信使,泣血求援。
一路,奔向东南的兖州,求其弟泰宁军节度使朱瑾火速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