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的惨败,让宣武军大营内一片死寂。
帅帐里,铁器摩擦的刺耳声响,是唯一的声音。
朱珍面无表情,用一块上好的蜀锦,一遍遍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动作慢条斯理,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而朱友恭,则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野兽,在帐内来回兜圈,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的暴躁与不甘。
“情报有误,地形不利,那李烨不过是占了地利的便宜!”
他猛地停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得一干二净。
“大帅!明日,我亲自带队!就是用人命填,也要把那些沟壑给我填平了,我要亲手登上城头,拧下李烨的脑袋!”朱友恭双眼通红,状若赌徒。
朱珍终于停下了动作,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瞥了过去。
“然后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的温度骤降几分。
“再让我们数万儿郎,排着队去给李烨的投石机当活靶子?友恭将军,领兵打仗,不是街头斗殴,靠的不是一股血气之勇。”
朱友恭被这句话噎得脖颈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却终究不敢对这位军中宿将发作,只能憋着一口恶气,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
“砰!”
“强攻不成,便攻其心。”
“洛阳城内,最大的变数,从来不是李烨,也不是他那三千陷阵都。”
“是张全义。”
朱友恭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瞬间浮现出狰狞的笑意:“大帅的意思是……”
“张全义此人,朝秦暮楚,乃是本性。他能背叛主公,自然也能背叛李烨。”
朱珍已然起身,踱步至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洛阳”二字上,“如今他被李烨绑上战车,架在火上烤,心中岂能不惶恐?我们只需再添一把柴,烧得他走投无路,不怕他不为我们打开城门。”
“李烨军心可用,但我军十倍于敌,围他十天半月,城中人心自乱。届时,张全义就是我们破城的唯一钥匙。”
次日,天色微明。
宣武军果然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城,只派出了数千辅兵,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开始不计伤亡地填埋城外那些致命的陷坑。
与此同时,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声地打响了。
数十名嗓门洪亮的宣武军士卒,被派到了洛阳城下安全距离之外。
他们不骂阵,不叫板,只是扯着嗓子,用一种近乎咏唱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术。
“城上的张全义听着!朱公有令!你卧底洛阳,献城有功,实乃我宣武军第一功臣!待城破之日,朱公必上奏天子,封你为王!”
“张公,您家的小女,朱公已在汴梁为您寻好了婆家,正是我们英勇无双的友恭将军,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还在等什么?速速开门,共迎富贵!”
这些喊话,字字诛心。
它们像无数看不见的蛆虫,钻进城头每一个守军的耳朵里,啃噬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
起初,忠义军的士卒还对此嗤之鼻,甚至出言嘲讽。
可这话喊了一遍,十遍,一百遍,说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一些原先隶属于张全义的河南府兵,眼神开始变得游移不定。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再看向不远处巡视城防的张全义时,目光中已满是怀疑、警惕,甚至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愤怒。
“那老家伙……不会真跟朱温还勾结着吧?”
“难说啊,他前脚刚降了李相公,朱温后脚就封王许亲,这待遇也太好了……”
流言,永远比刀子更伤人。
城墙之上,因首日大捷而高涨的士气,正被这诡异的猜忌氛围迅速吞噬。
赵猛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怒火喷涌,手掌死死地按在刀柄上,骨节发白,目光如狼,死死锁定着张全义的背影。
只要那老儿稍有异动,他会第一个扑上去,将他就地格杀。
张全义只觉得每一道射向自己的目光,都变成了淬了毒的钢针,扎得他遍体生寒。
他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数九寒冬的冰原上,无所遁形。
朱温这一招,太毒了!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阳谋,将他直接逼入了绝路。
此时,他若沉默,便是默认。
他若辩解,更是心虚。
李烨始终没有露面,但张全义能感觉到,在那座最高的望楼之上,正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注视着城头的一切,等待他做出选择。
冷汗,瞬间浸透了张全义的背心。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想到想到了自己半生反复的污名,更想到了朱友恭那张写满羞辱与轻蔑的脸。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冲上头顶,最终,尽数化为了一股歇斯底里的决绝。
他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大步走向城墙垛口。
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此刻铁青一片,双目之中,血丝密布,犹如困兽。
“朱贼!安敢辱我!”
张全义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咆哮,声音嘶哑扭曲,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头。
霎时间,所有的议论、所有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张全义对城下仍在继续的喊话充耳不闻,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猛地抽出腰间的仪剑,高高举起!
“诸位将士!我张全义,半生沉浮,确曾侍奉朱温。”
他一开口,便让所有人心中一沉。
“然!彼待我如何?他视我为家奴,夺我兵权,囚我妻女,更欲以我女儿为玩物,行禽兽之事。”
他的声音充满了血泪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朱贼辱我、欺我,视我为犬彘!而李相公呢?他敬我为盟友,待我以国士之礼,更许诺与我结为姻亲!孰是孰非,孰恩孰仇,我张全义心中,有杆秤!”
“今日,朱贼欲以反间之计,乱我军心,害我性命!好!好一个毒计!”
张全义发丝散乱,突然指向人群中几个交头接耳,神色慌张的士卒。
那几人正是被罗隐的谛听早已盯上,并被周围的自己人有意无意孤立出来的内奸。
“拿下!这几个,定是朱温派来的奸细,在此煽风点火,动摇军心!”
不等那几人反应,周围憋了一肚子火的忠义军士卒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他们死死按在地上,拳脚相加!
“拖过来!”张全义厉声喝道。
亲兵们立刻将一名还在破口大骂的奸细拖到他面前。
张全义双目赤红,看着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没有丝毫迟疑,双手紧握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剑斩下!
“噗!”
一颗人头,带着惊愕的表情滚出数尺。
腔子里的热血冲天而起,喷了张全义一身一脸。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却连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
整个城头,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狂暴、震撼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张全义扔掉手中的剑,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他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直指城下的宣武军大营,声嘶力竭地吼道:
“朱温!你听着!”
“我张全义今日在此立誓!”
“洛阳城在,我张全义在!”
“城若破,我张全义必与此城共存亡!”
“你辱我妻女之仇,不!共!戴!天!”
短暂的死寂之后,赵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杀朱贼!保洛阳!”
“杀朱贼!保洛阳!”
“杀朱贼!保洛阳!”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从城墙的这一段,迅速蔓延至整座洛阳城。
所有的猜忌、怀疑,都在这颗滚落的人头和张全义悲愤的血誓中,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敌忾的滔天怒火!
最高的望楼上,李烨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镜筒的视野中,张全义的身影被鲜血浸染,宛若一尊刚刚塑成的浴血魔神。
“这张全义,是个聪明人。”身旁的罗隐轻声说道。
“嗯。”
李烨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如海。
“也是个狠人。能对自己狠,更能对别人狠。”
“这样的人……可堪一用。”
罗隐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主公这一招‘借刀立信’,恐怕连朱温自己都未曾料到。他满心欢喜送来的刀,正好让张公斩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也斩断了我们军中最后一丝不协之音。”
李烨没有说话,重新举起千里镜,望向城下。
宣武军的喊话声已经稀稀拉拉地停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朱友恭此刻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一场精心策划的攻心大计,不仅被瞬间破解,反而成了对方凝聚军心、斩除内奸的绝佳舞台。
城头。
张全义依旧站在那片血泊之中,任凭晨风吹拂着他那身血污的官袍。
他像一尊雕像,迎接着无数道或敬佩、或震撼、或复杂的目光。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反复无常的河南尹。
他是保卫洛阳、对抗暴君的悲情英雄。
他知道,自己这场用性命和名节做赌注的豪赌,赌赢了。
至少,在李烨的棋盘上,他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枚更有分量的棋子。
而真正的血战,此刻,方才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