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光,倏然而过。
对于天下大势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但对于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徐州百姓来说,这半年,却像是换了人间。
朱温入主徐州后,展现出了与其凶名截然相反的统治手腕。
雷霆手段,先至。
他毫不留情地诛杀了时溥全族及所有不降的死忠将领,用血淋淋的人头,将所有潜在的反抗意志彻底碾碎。
一时间,徐州上下噤若寒蝉。
但紧接着,菩萨心肠后随。
朱温立刻下令,安插的亲信官吏火速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同时,颁布政令,对徐州、泗州等新得之地减免三年赋税,鼓励农桑。
一套萝卜加大棒的组合拳下来,效果惊人。
在死亡的威胁和活命的希望面前,徐州百姓迅速忘记了那位在燕子楼自焚的前任节度使,开始称颂起新主人的仁义。
民心,就这么轻易地被收拢了。
而朱温的实力,也在这半年里如同滚雪球一般,疯狂膨胀。
彻底消化了徐、泗、濠三州的地盘和人口后,他的总兵力,已经暴涨到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
十五万!
这是一个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诸侯都夜不能寐的庞大军力。
汴梁,宣武军帅府。
议事大厅内,气氛热烈。
朱温高坐主位,满面红光,看着下方济济一堂的文武,心中的豪情几乎要溢出来。
“哈哈哈!半年,仅仅半年,我军便兵强马壮至此!李烨那小子,得了三千匹破马,就敢给本帅送人头?简直不知死活!”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那个安静站在角落,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谋士身上。
“先生。”朱温的声音收敛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倚重,“如今我军兵锋正盛,粮草充足。依先生看,我们是该先南下,彻底吞并那个修仙念斋的高骈,还是该调转枪头,先灭了北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李振身上。
李振缓缓走出队列,对着朱温躬身一礼,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主公,南方的高骈,不足为虑。北方的李烨,不过癣疥之疾。”
他平静地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主战的将领都愣住了。
李振没有理会旁人的惊诧,径直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他的手指,越过了李烨的濮州,也越过了高骈的淮南,最终,重重地敲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洛阳!
“主公,天下之中,在于东都。得洛阳者,便可控扼关中,俯瞰河北,虎视天下!”
李振转过身,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更重要的是,洛阳有天下最大的大义。”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届时,主公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兵马副元帅,我军便是朝廷王师,讨伐李烨、李克用之流,便是奉诏讨贼!大义在手,天下谁敢不从?”
嘶。
大厅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朱温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六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先生……请详说!”
李振点了点头,继续道:“洛阳目前的守将,名叫李罕之。此人乃沙陀别部出身,是李克用的旧将,勇则勇矣,却残暴不仁,嗜杀成性。”
“他入主洛阳以来,横征暴敛,杀戮无辜,甚至为了充作军饷,不惜干出挖掘前朝皇陵的勾当,如今的洛阳,百姓怨声载道,官吏敢怒不敢言,已是天怒人怨!”
李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洛阳城中,还有另一位关键人物。”
“河南尹,张全义。”
“此人与李罕之截然不同。他出身文吏,爱惜羽毛,注重民生,最是看不惯李罕之的暴虐行径。据我们安插在洛阳的细作回报,这两人早已是水火不容,矛盾公开化,只差兵戎相见了。”
听到这里,朱温已经彻底明白了。
“先生的意思是……离间?”
“正是!”李振抚掌道,“李罕之是必须铲除的豺狼,而张全义,却是我们可以争取的对象。我们可以秘密派遣使者,联络张全义,向他许诺:只要他肯反正,与我军里应外合,共除李罕之。事成之后,主公不仅保他河南尹之位,更上表朝廷,奏请他节制洛阳军政,并全力支持他安抚百姓,治理地方!”
“一个残暴的强盗,和一个许诺他权位与前程的救星,主公觉得,张全义会怎么选?”
计策说完,整个大厅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李振这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图谋千年帝都的毒计给惊呆了。
“好!好!好!”
朱温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激动地走到李振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先生真乃吾之子房也,此计大妙,大妙啊!”
他当即下令:“来人!速速去库房提取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再从我心腹亲卫中,挑选一名最能言善辩之人!”
朱温的目光锐利如刀。
“本帅要亲自修书一封,让他化装成商人,星夜兼程,秘密前往洛阳!务必!要把本帅的诚意,带到张尹的面前!”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城。
河南府衙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啪!”
一只名贵的青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河南尹张全义,这位一向以儒雅示人的封疆大吏,此刻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指着门外,对着堂下的心腹幕僚们怒吼:“我好不容易筹措来,准备发送给守城将士的五千石军粮,他李罕之说抢就抢了?他眼里还有我这个河南尹吗?还有朝廷法度吗?”
一名心腹幕僚长叹一声,上前劝道:“大人息怒。那李罕之本就是一介武夫,粗鄙暴虐,与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啊。”
另一人更是忧心忡忡地说道:“大人,下官听说,李罕之近来时常在军中抱怨,说您的府邸比他的帅府还要气派,言语之中,多有不敬……大人,此人狼子野心,我们迟早要被他所害!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必须早做打算了!”
张全义颓然坐回椅中,脸上满是挣扎与不甘。
早做打算?
他何尝不知!
可李罕之手握重兵,凶悍异常,而他自己,虽为河南尹,手中却只有数千府兵,如何是那头饿狼的对手?
正在此时,一名下人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
“启禀大人,府外有一人求见,自称是……是来自汴梁的故人。”
汴梁?
张全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沉声道:“带他到密室来见我。”
片刻之后,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张全义看着眼前这个商人打扮,气息却精悍异常的“故人”,心中警铃大作。
那使者也不废话,躬身一礼后,便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双手呈上。
“我家主公,拜问张尹安好。”
张全义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上,“宣武军节度使朱温亲启”几个大字,仿佛带着一股灼人的热量。
他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中,朱温先是痛斥李罕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再是表达了对自己“治世之能臣”的欣赏与惋惜,最后,话锋一转,露出了真正的图穷匕见。
里应外合,共诛国贼!
事成之后,洛阳军政,皆归君掌!
朝堂之上,我为你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张全义的心坎上。
他看着信,拿着信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这是致命的诱惑!
答应,就是背叛朝廷,引狼入室,留下千古骂名。
不答应,眼下李罕之这关,恐怕就过不去!
就在他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
“砰!”
密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大……大人!不好了!”
“李罕之……李罕之他带兵……强占了我们的府邸!”
亲兵喘着粗气,几乎要哭出来:“他说他的帅府住着不舒坦,要跟您换换!还……还把夫人和公子们,都……都赶到偏院去了!”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全的全义脑中炸响。
强占府邸。
驱赶家眷。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
这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用脚死死地踩!
“咔嚓!”
一声脆响,他手中的茶杯,被生生捏成了碎片。
瓷片刺入掌心,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张全义缓缓抬起头,那双一向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决绝。
他看向早已被惊得呆住的朱温使者,一字一顿地开口。
“请回报朱公,他信中所言……”
“我……应了!”
“但不知朱公打算,何时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