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沉甸甸地压在西天尽头,将陈州城头斑驳的夯土染成一片凄厉的赭红。
晚风卷过旷野,吹动着城楼上残破的旗帜,发出“噗噗”的闷响。
城墙之下,尸骸枕藉,断折的兵器、碎裂的甲片混杂在深褐色的泥泞里。
更远处,蔡州军密密麻麻的营垒刁斗声声,伴随着隐约的伤兵哀嚎,沉沉地压向这座被围困的孤城。
城内,靠近北门的一处尚算完好的官署厅堂内,景象却截然不同。
数盏粗陶油灯跳跃着暖黄的光,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将厅内蒸腾的热气与豪迈的笑语烘托得格外炽烈。
巨大的篝火在厅堂中央熊熊燃烧,舔舐着架在上面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的整只烤羊。
滚烫的酒浆在粗瓷大碗里晃荡,映照着几张沾满烟尘却意气风发的脸庞。
“干!”
泰宁军节度使朱瑾声如洪钟,第一个举起酒碗。
他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根根如戟,敞开的皮甲下露出结实的胸膛,豪气干云。
“他娘的秦宗权老狗,围了这许久,啃掉他满嘴牙,也没见他把咱兄弟的骨头啃下一根!再围他娘个半年,咱就把他那点家底耗光喽!”
“朱兄痛快!”
感化军骁将刘知俊应声而起,他年纪稍轻,面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一身轻便皮甲,腰间悬着长刀。
他一口饮尽碗中酒,酒碗重重顿在案上,发出“哐”一声响,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直率。
“耗光?忒便宜那老狗!依我看,待朱帅、时帅大军一到,咱们就该反杀出去!庞将军、李将军的精锐骑军当头,我感化军健儿紧随其后,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直捣蔡州,把那秦宗权的狗头摘下来当球踢!”
他口中的庞将军、李将军,正是宣武军节度使朱温麾下两位声威赫赫的大将:庞师古和李唐宾。
此刻庞师古端坐席间,面容沉毅,颔下短须修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
他并未豪饮,只是沉稳地举了举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知俊将军锐气可嘉。蔡州军已成强弩之末,今日攻势已显疲态。只要陈州城坚如磐石,挫其锋芒,待我宣武主力合围,便是孙儒、刘建锋授首之时。”
他身旁的李唐宾则只是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厅中众人,最终落在主位的李烨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庞将军所言极是。”
李烨朗声笑道,声震屋瓦。
他端坐主位,身形挺拔如松,虽连日督战,眉宇间却无丝毫倦色,反而神采奕奕。
那并非单纯的勇武之气,而是一种顾盼自雄、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仿佛天生便是聚拢群雄的磁石。
他目光炯炯,扫过席间每一位袍泽兄弟,“陈州,便是插在秦宗权心窝上的一把尖刀!他倾巢而来,欲拔之而后快,殊不知,这刀,只会越磨越利!”
他举起酒碗,环视众人,“今日能与众位英雄并肩御敌,实乃李烨之幸!此战之后,天下皆知我辈同心,何愁乱贼不灭?来,为这同袍之谊,为这陈州铁壁,满饮此碗!”
“满饮!”
众将齐声应和,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酒碗碰撞,酒浆四溅,豪情在火光中燃烧。
坐在李烨下首的,是忠义军的头号猛将赵猛。
他身材雄壮更甚朱瑾,铁塔般的躯体裹在厚重的铁甲里,虬髯浓密,豹头环眼,活脱脱一尊铁铸的门神。
他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酒,浓烈的酒气喷出,瓮声瓮气地吼道:“主公放心!有我赵猛一口气在,那帮蔡州狗崽子休想爬上咱忠义军把守的城墙!来一个,俺劈一个!来两个,俺砍一双!”
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得胸甲砰砰作响,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中,刘知俊端着酒碗凑到赵猛身边,挤眉弄眼:“猛哥,你那劈人的三板斧,啥时候教教小弟?”
赵猛瞪起环眼,半真半假地喝道:“教你?你小子别被自己的刀绊倒就不错了!有本事,明日战场上比比,看谁砍的狗头多?”
刘知俊毫不示弱:“比就比!怕你不成?输了的人,请十坛子好酒!”两人斗着嘴,却互相捶打着肩膀,亲厚之情溢于言表。
李烨含笑看着这一幕幕,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这短暂的火光、笑语、烈酒,便是这乱世修罗场中最珍贵的暖意。
他举杯向沉稳的庞师古、内敛的李唐宾致意,又与豪爽的朱瑾对饮,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忠心耿耿、勇猛无匹的赵猛身上。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炽热的兄弟情谊在心中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仿佛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陈州外的蔡州军大营,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牛油巨烛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秦宗权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恶鬼。
他须发戟张,眼睛血红,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孙儒、刘建锋、张志等几员大将,嘶哑的咆哮震得帐幕簌簌发抖。
“废物!一群废物!”秦宗权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酒水、肉食、竹简哗啦一声溅了满地狼藉。
“围城半月!损兵折将!连个小小的陈州都啃不下来!那李烨小儿、朱瑾匹夫,就在城里喝酒吃肉,看我们的笑话!你们……你们……”他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挨个点过跪着的将领,“都是吃干饭的吗?!”
“末将无能!”孙儒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干涩沙哑,身体因屈辱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尘土里。
主帅的滔天怒火,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脊背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凶光:“请大帅再给末将三日!三日之内,若不能破城,末将提头来见!”
“三日?”秦宗权狰狞的脸凑近孙儒,鼻息喷在他脸上,“你拿什么保证?”
孙儒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他猛地叩首,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末将已有计较!定叫那李烨措手不及!”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身旁的刘建锋和张志,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刘将军所部悍勇,张将军所部稍逊。明日,请刘将军与张将军……互换军旗!张将军率本部人马,打起刘将军的‘锋’字旗,猛攻陈州西城!守军必以为是我军精锐主攻,其主力必被吸引于西城!”
刘建锋和张志闻言,脸上都掠过惊疑之色。
孙儒不等他们反应,语速极快地继续道:“而刘将军,则率本部精锐,换上张将军的志字旗,猛攻陈州东城!守军见是旗号,必生轻视之心,以为不过是寻常袭扰!待其懈怠之际,刘将军便挥军全力猛扑,不计代价,务必一举突破!同时,末将亲督中军,于正面强攻,牵制敌军!三管齐下,必破陈州!”
帐内死寂。秦宗权眼中暴戾的怒火稍敛,眯起眼,盯着孙儒看了半晌,又扫过刘建锋和张志。
他缓缓坐回虎皮交椅,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换旗……攻其不备……”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冰冷的弧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好!孙儒,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刘建锋,张志!听见了?明日,就按此计行事!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
三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