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南岸的风带着血腥气，夕阳将忠义军大营的旗帜染成暗红。
罗隐小心翼翼地走到李烨身边，手中的名册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报战利品，而是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沉重：“使君，伤亡和战利品清点完毕了。咱们折损一千两百人，陷阵都两百，多是冲锋时被魏博兵短刃所伤；锐士都四百，大半是守营时肉搏留下的致命伤；奉义都六百，洹水防线被破时顶得最凶，伤得也最重。”
李烨接过名册，指尖划过阵亡将士 一栏里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名字有的他还记得，是从濮州就跟着他的老弟兄。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伤亡还是超出预期了。传令下去，阵亡的弟兄按最高规格厚葬，每家送五十亩永业田、二十匹布，妻儿老小由军府供养到孩子成年。受伤的士兵，把缴获的药材优先给他们用，缺什么就从我的中军帐里调。”
“至于敌军……” 罗隐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魏博军折损约八千，都是银枪效节都和罗弘信的嫡系精锐， 战死两千，洹水里淹死两千，自相践踏死了两千。大将李公佺战死，尸体已经找到，还有两千残兵投降。缴获的长枪五千支、楯牌三千面、盔甲两千副，金银倒不多，罗弘信逃得太急，没带多少辎重。”
“八千精锐……”
李烨眉头微蹙，魏博镇的根基是牙兵，这八千精锐几乎是罗弘信一半的家底，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赵猛和霍存这时走了过来，两人甲胄上的血污还没擦净。
“使君，赢了！” 赵猛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李全忠那老狐狸已经撤兵回幽州，罗弘信带着残兵逃得没影了，洹水这一战，咱们算是把魏博的气焰打下去了！”
霍存也点了点头，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锐士都的弟兄们都在说，这是咱们打得最痛快的一仗，把魏博的精锐都打怕了。”
李烨却摇了摇头，抬手止住两人的话：“别高兴得太早。罗弘信丢了八千精锐，只会更疯狂。咱们现在占着澶州、濮州，还有刚拿下的滑州，兵力已经分散，得赶紧休整，防备他反扑。”
同一时刻，魏州城内的节度使府里，气氛却像结了冰。
罗弘信摔碎了三只茶杯，瓷片混着茶水溅在地上。
“李全忠这个白眼狼！我拿贝州许他，他倒好，眼睁睁看着我八千精锐折在洹水！”
罗弘信的吼声在大堂里回荡，门外的亲兵都吓得不敢喘气。
“还有李烨！不过是个濮州出来的毛头小子，竟敢杀我大将，毁我精锐！”
“将军，息怒。”
牙兵指挥使李公佐推门进来，他是李公佺的堂弟，此刻眼眶通红，声音却带着几分硬气。
“营里的弟兄们都在议论，说这次出战不该信李全忠，更不该硬攻洹水。现在银枪效节都折了一半，剩下的弟兄们心里都慌，有的已经在问，请速发军饷慰问各将士。”
罗弘信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颓然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
牙兵是魏博的根本，当年乐彦祯就是因为得罪了牙兵才垮台的，他不能重蹈覆辙。
“军饷……” 他想起府库里的存粮，这次出战几乎耗空了一大半。
“先给弟兄们发下个月军饷做慰问。”
“将军，这不是长久之计。”
李公佐低着头，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银枪效节都的弟兄们跟着您，是想有口饭吃，能安稳过日子。现在精锐折了，澶州丢了，再打下去，怕是…… 怕是要哗变。”
罗弘信猛地一拍桌子，却没再发火，只是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李公佐说的是实话，这几天营里的士兵们都垂头丧气，巡逻时连腰杆都挺不直，有的甚至偷偷跑回家，抓都抓不住。
他咬着牙，心里却在打鼓，再和李烨打，他手里没多少精锐了；不打，澶州丢了，他这个魏博节度使在河北就没了脸面，其他藩镇也会来欺负他。
就在这时，谋士马郁推门而入。
“将军，属下有一计，或许能解当前之困。”
马郁的声音很稳，不像罗弘信那样急躁，也不像李公佐那样焦虑。
“什么计？”
罗弘信立刻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马郁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澶州的位置：“李烨现在占着濮州、滑州、澶州三州，看起来势大，其实不然。中原现在乱得很，秦宗权在蔡州崛起，朱全忠在汴州扩军，还有天平泰宁感化忠武各个节度使，李烨的老家濮州离汴州太近，他迟早要回去防备朱全忠，不可能把全部兵力放在河北。”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不如暂时把澶州让给李烨，先稳住他。一来，咱们能腾出手来整顿内部，补充兵力；二来，也能让李烨欠咱们一个人情，暂时不对魏博动手。等咱们恢复元气，再联合幽州或者成德，夺回澶州，到时候李烨就算想拦，也没那么容易。”
“让给李烨？” 罗弘信眼睛一瞪，“我和他打了两仗，折了八千精锐，杀了他那么多弟兄，他能同意和解？”
“将军忘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马郁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份密报。
“属下查到，乐彦祯逃到了内黄县的一座寺庙，还剃了头发当和尚，连他那个小妾王氏也跟着去了。这两个人，当年在魏州时，可是处处针对李烨，还差点害他丢了性命。”
罗弘信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把乐彦祯和王氏送给李烨。”
马郁道，“这两个人是李烨的旧仇，咱们把他们交出去，既给足了李烨面子，也能让他消气。再带上些金银粮草，就说愿意和他结盟，共同对付李全忠，李全忠也是李烨的敌人，这个盟约他没理由拒绝。”
他又指向澶州：“而且澶州现在是张赟在守，张赟和乐彦祯有仇，当年被乐从训打过四十军棍，和咱们魏博却没什么深仇大恨。等李烨回军去应付中原的乱局，咱们再慢慢拉拢张赟，许他高官厚禄，说不定不用打仗，就能把澶州再拿回来。”
罗弘信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上来回敲击。
马郁的话句句在理，虽然让他咽不下这口气，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他猛地一拍桌子：“好！就按你说的办！立刻派人去内黄，把乐彦祯和王氏抓回来！再备上两千贯铜钱、五千石粮草，派我的亲卫去李烨大营求和！”
内黄县外的清凉寺，已经有些破败。
乐彦祯穿着一身灰色僧袍，坐在佛堂里敲着木鱼，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窗外。
他怕罗弘信的人追来，更怕李烨的人找到他。
王氏穿着粗布衣裙，坐在一旁缝补衣服，手指却一直在发抖，当年她陷害李烨，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咚咚咚 ” 寺门突然被砸得震天响，伴随着士兵的吼声：“开门！奉魏博节度使令，捉拿逃犯乐彦祯！”
乐彦祯手里的木鱼 “啪” 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
他刚要往后门跑，寺门就被撞开，十几个穿着魏博军甲胄的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罗弘信的亲卫校尉王虎。
“乐使君，别来无恙啊？” 王虎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上前，“罗将军有请，跟我们回魏州吧。”
乐彦祯还想挣扎，说自己已经出家，不问世事，却被两名士兵架住胳膊，强行拖了出去。
王氏吓得瘫坐在地上，被士兵们揪起来时，还在哭喊着 “饶命”，却没人理会她。
三日后，魏州的使者带着乐彦祯、王氏，还有两千贯铜钱、五千石粮草，来到了忠义军大营。
使者是罗弘信的亲随参军，见到李烨时，恭敬地递上和书：“李节帅，我家将军感念往日情谊，不愿再与节帅刀兵相见。今将陷害节帅的元凶乐彦祯、王氏送来，另备薄礼，愿与节帅结盟，共抗李全忠这等背信弃义之徒。至于澶州，我家将军愿暂归节帅管辖，待日后河北平定，再作商议。”
李烨坐在中军帐的主位上，目光落在被捆着的乐彦祯和王氏身上。
乐彦祯低着头，僧袍上满是尘土，早已没了当年魏博节度使的威风；王氏则吓得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看李烨。
帐内一片寂静，赵猛和霍存都看着李烨，等着他拿主意。
罗隐站在一旁，悄悄对李烨递了个眼色，接受求和，既能免除后顾之忧，又能拿到粮草，还能腾出手来应对中原的局势，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李烨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案上的和书，仔细看了一遍。他想起当年在魏州，乐彦祯如何纵容王氏陷害他，王氏如何在乐彦祯面前说他坏话，害得他差点被处死。
现在这两个人落在他手里，可谓是大仇得报！
中原的朱全忠已经开始吞并周边州县，迟早会打到濮州；李全忠回了幽州，肯定在整顿兵力，想卷土重来。
如果再和罗弘信打下去，只会让别人坐收渔利。
“把乐彦祯和王氏关起来，严加看管。” 李烨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粮草和铜钱收下，告诉罗弘信，盟约我可以答应，但他若敢再犯我疆土，我必率军踏平魏州。”
使者连忙躬身行礼：“谢节帅宽宏大量！我家将军定会遵守盟约，绝不敢再与节帅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