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
李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全军戒备,甲不离身,刃不离手。我们初来乍到,这大营里,豺狼虎豹可不少。”
当李烨带着葛从周及几名亲卫踏入联军中军大帐时,一股混杂着熏香与金属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
帐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十几位顶盔掼甲的藩镇节帅、大将或坐或立,气氛凝重而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在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和他身后那明显带着黄巢军烙印的葛从周身上。
“末将濮州团练使李烨,奉诏前来讨伐黄巢!”
李烨抱拳,声音清朗,姿态不卑不亢。
短暂的寂静。
“呵,”一声嗤笑打破沉寂。
忠武军节度使周岌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捻着几缕稀疏的胡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濮州?团练使?呵……带了几个兵?够黄巢贼子塞牙缝么?”
他身旁的感化军节度使时浦立刻凑趣地嘿嘿笑了两声,眼神轻蔑地扫过李烨那身半旧的明光铠。
天平军节度使朱暄更是毫不掩饰,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直接指着葛从周,语带讥讽:“我说李大团练,你手下这位好生面善!莫不是刚从黄巢贼营里反正过来的?带着这等人物来讨伐黄巢,啧啧,胆子不小哇!”
他弟弟朱瑾抱着膀子,嘴角噙着冷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葛从周身上刮来刮去。
葛从周脸色微沉,手不自觉地按向腰刀。
李烨却用眼神止住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那些刻薄言语只是拂面的尘埃。
“诸位!”
一个略显苍老但沉稳的声音响起。
诸道行营都统王铎坐在主位,须发已白,面容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他抬了抬手,试图平息这无形的火药味。
“李团练千里来援,忠勇可嘉。值此危局,当同心戮力,共破强贼才是。”
他对李烨微微颔首,算是表达了偏善意的态度。
“哼,同心戮力?”
宣武军节度使朱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
他坐在王铎下首不远,一身暗色锦袍,外罩精良的鱼鳞细铠,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坐在那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
他此刻才真正抬眼看向李烨,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平静如水,却深不见底,仿佛在仔细掂量一件突然出现的器物。
“就怕有些人,心太大,力却不足,反倒误了大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指责周岌等人,还是意有所指地敲打李烨。
就在这时,帐门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一名陈州信使浑身浴血,踉跄扑入,嘶声喊道:“报!都统!诸位节帅!黄巢贼将黄邺,率大军猛攻太康!北线……北线危急!周节帅所部……损失惨重!”
他指向周岌,后者方才的傲慢瞬间僵在脸上,化作一片煞白。
“什么?”
帐内哗然。
王铎猛地站起:“太康若失,贼兵便可长驱直入,分割我联军!必须救援!立刻发兵!”
短暂的混乱后,诸镇节度使迅速点起本部精锐,汇聚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北面陷入火海的太康城。
李烨的濮州军亦在其列,沉默地行进在庞大队伍的边缘。
当他们赶到太康城下时,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发沉。
城下尸横遍野,多是穿着忠武军服色的士卒,断折的兵器、破碎的旗帜插在冻结的血泥里。
城头之上,黄巢军的旗帜嚣张地飘扬。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身披玄铁重甲的齐军大将,正立于城楼垛口之后,手持一柄沉重的开山巨斧。
他显然也看到了城下汇聚的联军主力,非但不惧,反而放声狂笑。
“哈哈哈!城下便是所谓讨伐联军?一群土鸡瓦狗!”
那大将声如洪钟,震得城下士卒耳中嗡嗡作响。
“什么狗屁节度使,都是些没卵子的孬种!只敢缩在娘们裙下发抖!尤其是那周岌老儿,跑得比兔子还快,留下满地龟孙!尔等听着,爷爷黄邺在此!谁敢上前一步?谁敢与爷爷一战?!”
污言秽语,极尽羞辱之能事。
每一句都像鞭子抽在联军诸将脸上。
周岌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时浦、朱暄等人也是面皮紫涨,怒不可遏。
“猖狂!”
李克用须发戟张,他本就性如烈火,最受不得激,猛地一拍马鞍。
“拿弓来!”
他身后一名沙陀亲卫立刻递上一张硕大的铁胎弓。
李克用猿臂轻舒,搭上一支雕翎狼牙箭,弓开如满月,瞄准城头那狂嚣的身影,手指一松!
“嗖!”
箭矢破空,带着凄厉的尖啸,力道惊人!
然而,那城头大将黄邺看似粗豪,实则极为机警,在李克用开弓的瞬间,身体便微微一侧。
沉重的箭矢“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侧厚厚的城楼木柱之中,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距离黄邺的头颅,不过数寸之遥。
黄邺也被这一箭的威势惊得一凛,但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狂笑。
“沙陀小儿!力气倒是不小,可惜准头差了点!回家找你娘再练二十年吧!哈哈哈!”
他周围的齐军士卒也哄堂大笑,各种污言秽语如冰雹般砸下。
李克用面沉似水,眼中怒火熊熊,却无可奈何。
距离太远,城头又有女墙垛口掩护,强如他亦难有把握。
其他将领,包括朱温在内,脸色都异常难看。
朱温眼神阴鸷地盯着城头,手指在佩剑剑柄上缓缓摩挲,显然也在衡量射程与角度,最终沉默下来。
联军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士卒们垂头丧气。
就在这时,李烨动了。
他自联军阵中策马而出几步,目光冷静地掠过城头张狂的黄邺,又迅速扫过城下战场。
风自西北而来,卷动枯草,带着冰冷的湿意。
他敏锐地捕捉到风的方向和力度变化,左手五指在冰冷的弓臂上快速而无声地摩挲了几下,感受着牛角与柘木的纹理和韧性。
右手则探入箭囊,指尖掠过冰冷的箭羽,最终选出一支修长、箭杆笔直、尾羽修剪得异常齐整的特制雕翎箭。
“李团练?”
王铎疑惑地低唤一声。
朱温等人也投来或惊愕或依旧带着轻蔑的目光,只当他是被激得昏了头要出丑。
李烨置若罔闻。
他猛地一夹马腹,坐骑向前小跑几步,在距离城头更近、角度更佳的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坡上勒住。
身体瞬间绷紧如蓄满力量的强弓,双腿在镫中牢牢生根,腰背挺直,左臂托住巨大的开元强弓,稳如磐石。
右手三指扣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弓弦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感的呻吟,被他缓缓拉开。
弓臂在他手中弯成一道完美的、充满张力的弧线。
他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瞬间沉寂,只剩下城头黄邺那刺耳的笑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风掠过耳畔的细微声响,箭簇尖端反射的冰冷寒光,弓弦紧绷到极致时细微的震颤……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到极致。
就是此刻!
李烨眼中精光爆射!扣弦的三指倏然松开!
“嘣!”
一声令人心悸的弓弦暴鸣炸响!
那支雕翎箭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箭矢离弦的瞬间,似乎还带起了一圈肉眼可见的、因极速而扭曲的空气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