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汉锄”的诞生,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打谷场上每一个人的脸上。
孙培德和刘峰那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昨天写好的举报信,此刻揣在怀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们想反驳,想说这只是投机取取巧,可那轻松翻开的土地,那比牛耕还整齐的土垄,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抹杀的事实。
李国栋和他的技术员们则把那把怪模怪样的锄头当成了圣物,围在旁边,抚摸着那冰冷的铁轮和光滑的木柄,像是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王昊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只是觉得,耳边终于清净了。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准备把昨天没睡够的午觉补回来。
可他这安稳觉,注定是睡不成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钱主任那肥硕的身躯,像一辆失控的肉弹战车,冲进了打谷场。
他满头大汗,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纸,脸上的表情,是见了鬼的惊恐。
“王……王总顾问!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啊!”
钱主任跑到土台下,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瘫倒在地。
王昊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
“喊什么,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钱主任把那张电报纸递给林晚晴,声音都在发抖,“省里……省里来电报了!”
他指着孙培德那群人,又气又急。
“你们写的那些信,捅到省里去了!省里领导震怒,说咱们这是‘思想腐化’的典型,要……要派调查组下来,立刻取缔咱们的学习班!”
这话一出,孙培德和刘峰的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他们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仿佛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
“看到没有!真理是不会被歪理邪说掩盖的!”刘峰大声宣布。
李国栋那群人则脸色煞白,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
钱主任急得直跺脚:“总顾问,这可怎么办啊?调查组一下来,咱们都得跟着完蛋啊!”
王昊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不爽。
这帮苍蝇,真是没完没了了。
他刚要开口,说几句让钱主任安心的话,又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是公社的通讯员,他怀里抱着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跑得比钱主任还狼狈。
“主任!主任!省报!今天的省报!”
通讯员把报纸往钱主任手里一塞,整个人都虚脱了。
钱主任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展开报纸。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完了……这下是真完了……”他喃喃自语,手里的报纸飘然落地。
在省报最显眼的位置,一个加粗的黑体标题,像一把重锤,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
《是勤劳的汗水,还是投机的懒骨头?——我,胜利公社李大嘴,向靠山屯王昊发起挑战!》
文章的措辞极其激烈,充满了火药味。
那个叫李大嘴的社长,先是用大段的篇幅,歌颂了他们胜利公社社员们战天斗地的“拼命三郎”精神,如何用双手和汗水,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生产奇迹。
然后,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王昊。
“……近来,一股歪风邪气从安丰县靠山屯刮起,一个所谓的‘民间哲人’,公然宣扬‘躺平有理’‘偷懒光荣’的腐朽思想,这是对我们所有劳动人民的侮辱!”
“技术是为了更好的劳动,不是为了不劳动!任何妄图绕过汗水,只靠投机取巧获得丰收的想法,都是白日做梦!”
“在此,我,胜利公社李大嘴,代表我们公社全体勤劳的社员,向靠山屯,向王昊,发起正式挑战!”
“就以今年的秋收为赛场!以最终的粮食总产量为裁判!”
“我们要用堆积如山的粮食,在全省人民的见证下,向所有人证明,谁才是正确的!我们要用事实,彻底砸烂‘懒汉哲学’这块发臭的招牌!”
整个打谷场,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调查组是内部矛盾,那这份报纸,就是直接把靠山屯架在了全省的火上烤。
这是一场公开处刑。
这是一场豪赌。
赌上的,是“懒”与“卷”两种思想的生死存亡。
刘峰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捡起地上的报纸,激动得浑身颤抖,大声地念着,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孙培德更是老怀大慰,抚掌大笑:“好!说得好!这才是我们真正的革命同志!李大嘴同志,是好样的!”
他们这群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看向王昊的表情,充满了幸灾乐祸。
李国栋的嘴唇哆嗦着,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挑战,太致命了。
公社的电话铃声在这时疯狂地响了起来,钱主任连滚带爬地跑去接。
几分钟后,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省里又来电话了……”他的声音干涩无比,“调查组……暂时搁置了。”
孙培德等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盯着这场比赛。省里的意思很明确,这场比赛的结果,就是对咱们靠山屯模式的最终审判!”
钱主任走到王昊面前,带着哭腔。
“总顾问,这李大嘴是全省有名的‘卷王’啊!他们胜利公社是模范公社,地比我们多一倍,人比我们多三倍!这……这怎么比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我们输定了!输定了啊!”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李国栋那群人中蔓延开来。
他们相信王昊的理论,可理论不能当饭吃。
三倍的人力,两倍的土地,这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土台中央,那个始终没有说话的青年身上。
这场关乎“懒人哲学”生死存亡的豪赌,就这么压在了王昊的肩上。
王昊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焦虑的钱主任,也没有理会幸灾乐祸的孙培德。
他只是从刘峰手里,把那份报纸抽了过来。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把报纸折了折。
然后他躺回摇椅里,用那份印着战书的报纸,当成扇子不急不缓地给自己扇起了风。
夏日的微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
他闭上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
良久,他才懒洋洋地开口,问了苏婉一句。
“晚晴,有点饿了。”
“咱们中午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