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拉扯，是剥离。
像一块湿透的画布被强行从画框上撕下，连带着油彩与纤维，一同被扯得支离破碎。灵魂被从肉体中抽出的痛楚，瞬间贯穿了顾长生的每一寸神经。
“退后！”
这是他在被拖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声咆哮。他用尽全身力气，反手将身后的阮娘和她怀里的孩子猛地推了出去。那股沛然莫御的吸力是如此恐怖，以至于他这奋力一推，竟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动作迟滞而艰难。
影月和楚云箫的身影在他视野中急速倒退，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骇。
然后，世界失去了颜色。
无尽的黑暗将他吞噬。不，比黑暗更可怕，那是一种纯粹的 “无”。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此地被彻底碾碎，化作了混沌的浆糊。
紧接着，最深层的恐惧降临了。
一幅幅画面，如同被恶意剪碎的胶片，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最深处被暴力地扯了出来。
摩天大楼的钢铁森林，车水马龙的霓虹光河，键盘上冰冷的触感…… 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遥远而陌生。它们刚一浮现，边缘就开始迅速褪色、溶解，像是被强酸腐蚀的照片，转瞬之间便化作了虚无的斑点。
他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开始忘记，自己曾经记得过这些东西。
剧痛袭来。
这不是肉体上的伤，而是存在本身被抹除时，源于灵魂本源的哀鸣。
紧接着，是穿越时那光怪陆离的通道，是初入此界时的茫然，是系统冰冷的提示音…… 这些构成他 “顾长生” 这个身份的基石，也开始被一一抽离，投入那无形的磨盘之中，研磨、粉碎！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变 “薄”。
他的过往，他的经历，他之所以是他的全部证明，都在被一件件地剥夺。
“不……”
他发出无声的呐喊，神魂在这片虚无中剧烈地挣扎。
最后，那只看不见的手，伸向了他记忆中最温暖、最不容亵渎的圣地。
长乐宫的屋檐，洒满阳光的书房，以及…… 那个总是清冷如月，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绝世容颜。
凰曦夜。
当她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彻底淹没了顾长生！
他可以忘记地球，可以忘记穿越，甚至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但他绝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忘记她！
「这是我的。谁也…… 不准碰！」
狂怒的意志，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刺入这片冰冷的虚无！识海深处，那沉静如古井的 “无罪之魂” 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纯净、温润，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绝对的坚韧，硬生生地在他那即将崩溃的记忆世界周围，撑开了一道薄薄的、却牢不可破的屏障！
与此同时，漩涡之外。
“先生！”
影月的身影快到极致，化作一道几乎无法捕捉的流光。她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那柄淬毒的短剑，如同一道来自九幽的寒芒，不刺向漩涡中心，反而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狠狠地斩在漩涡与现实地面交接的那道 “裂痕” 之上！
她试图斩断这片诡异法则与现世的连接点！
铿！
一声刺耳的、如同金属断裂的脆响。短剑斩入之处，空间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但那漆黑的漩涡只是微微一滞，便将影月的剑气彻底吞噬、消化。一股恐怖的反震之力顺着剑身传来，影月闷哼一声，被震得倒飞出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她的攻击，无效！
另一侧，楚云箫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双手一扬，七八个巴掌大小、造型精巧的机关傀儡从他袖中飞出。这些傀儡在半空中迎风见长，瞬间化作数个手持刀盾的等身甲士，咆哮着冲入了漆黑的漩涡。
他想用这些傀儡去吸引、消耗饕餮翁的吞噬之力！
然而，这一次他引以为傲的机关术，却遭遇了最彻底的降维打击。
那些足以抵挡万钧巨力的傀儡，在接触到漩涡边缘的瞬间，便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冰块。没有爆炸，没有挣扎，它们身上的符文、甲胄、乃至构成其存在的金属本身，都在悄无声息地分解、消融，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彻底化作了最原始的虚无。
楚云箫的心，沉入了谷底。
这根本不是力量层面的对抗，而是一场关于 “存在” 与 “虚无” 的战争！
他们的一切手段，在这片正在 “消化” 现实的法则深渊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顾长生推倒在地的阮娘，怀里的孩子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高亢的哭喊。
那哭声不再是之前的无意识呓语，而是化作了一段完整的、充满了古老苍凉韵味的歌谣。
“…… 饿肚肚的老爷爷，别吃石头呀……”
“…… 月亮饼饼分你一半，太阳糕糕给你尝尝……”
“…… 乖乖睡，不哭闹，吃了梦儿就饱饱……”
歌谣的音调很奇怪，不成曲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与天地沟通的韵律。这歌声响起的瞬间，那疯狂旋转、试图将顾长生彻底消化的漆黑漩涡，猛然一顿！
就像一头正在疯狂进食的凶兽，突然听到了熟悉了千百年的安眠曲。
漩涡的吸力，在这短暂的一刻，出现了微弱的衰减！
就是现在！
漩涡深处，顾长生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以对凰曦夜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意为唯一的锚点，将所有即将崩溃的意志力，拧成了一股！
“给我…… 滚出去！”
轰！
纯净的意志之光，自他神魂深处轰然爆发。他硬生生地凭借着这股不属于此世任何力量体系的意志，强行挣脱了那股剥离灵魂的吸力，如同溺水者挣脱水鬼的纠缠，狼狈不堪地从漩涡边缘翻滚了出来！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眼前天旋地转，脑海中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攒刺，一片空白。
他成功了，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影月和楚云箫的名字。
随着孩子那安抚性的歌谣停止，漆黑的漩涡虽然缩小了许多，但并未彻底消失。它缓缓地转动着，像一只还未吃饱的巨兽之口。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这片破碎的空地。
就在这片死寂中，漩涡的最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开始缓缓地…… 凝实。
那是一个佝偻的老者，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坐在一片比漩涡本身还要深沉的巨大阴影之中。
他缓缓抬起头。
他的双眼，是两个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那对黑洞，越过空间的距离，越过法则的障碍，贪婪地、充满了极致饥饿感地，死死盯住了刚刚逃出生天的顾长生。
咕噜。
一声轻微的、仿佛吞咽口水的声响，从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