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梦。
同样的庭院，同样的石桌，甚至连桌上那套青瓷茶具的摆放位置，都和昨日梦中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天色。
天空中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只有一片均匀的、令人心悸的铅灰色，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永远不会散去的尘埃。光线从这片天幕中渗透下来，没有温度，也没有方向，将庭院里的一切都照得轮廓分明，却又毫无生气。
凰曦夜就坐在石桌的对面。
她穿着最寻常的宫装，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没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饰物。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顾长生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问她茶是不是凉了，或者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但在这种诡异的寂静与光线之下，任何日常的话语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本应盛满星辰与春水的凤眸，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块被打磨光滑的黑色卵石。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就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
顾长生一怔。
“你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凰曦夜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硬要挤进一本写满了血与火的史书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粒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进顾长生心底那片名为“爱意”的湖泊，没有激起滔天巨浪，却带起一圈圈不断扩散的、冰冷的涟漪。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吗？”她微微歪了歪头，这个本该显得有些俏皮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却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审视感，“你所说的一切，那些温暖的故事，那些平凡的生活……都只是你的谎言。你用这些虚假的东西，在我心头筑起一座看似温暖的囚笼，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还是为了窃取我身上这份……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力量？”
轰！
最后那句话，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雷，在顾长生的脑海中悍然炸响！
他猛地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背后的衣衫也早已被浸透。
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寝宫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头，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光，看向身侧。
凰曦夜依旧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睡得正沉。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呼吸平稳而悠长，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详的浅笑，仿佛正沉浸在某个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睡颜是如此的宁静，如此的温暖，与梦中那个言语如刀、眼神冰冷的女人，判若两人。
可这种极致的反差，非但没有让顾长生感到丝毫的安慰，反而让一股更深沉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可当指尖即将触及她那温润如玉的肌肤时，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停住了。
梦里那双眼睛，那双空洞、冰冷、充满了审视与疏离的眼睛，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她厌恶的骗子。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那日系统发出“饕餮翁”的警报后，这样真实而扭曲的噩梦，便开始频繁地侵扰他的睡眠。每一次，场景都大同小异，但凰曦夜的话语，却一次比一次更加尖锐，更加诛心。
它们精准地戳向顾长生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穿越者的身份，他对这个世界法则的无知，以及他对凰曦夜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爱。
这些本是他最宝贵的秘密与财富，在梦中，却成了他图谋不轨的罪证。
顾长生缓缓收回手，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这不对劲。
这绝不是普通的噩梦。普通的噩梦是混乱的、跳跃的，而他的梦，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深地攻击着他与凰曦夜之间信任的根基。
这不像是梦。
这更像是一种……无形的侵蚀。
【嘀……检测到宿主精神阈值出现异常波动。】
一道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机械提示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与之前的最高警报不同，这一次的提示音量很小，也没有血红色的警告界面，只是一行幽蓝色的细小文字，在他视野的角落里静静地浮现。
【警告：精神场域受到轻度污染，‘原罪业力’共鸣频率出现微弱同调……】
【判定：检测到来自‘饕餮翁’残响的超远程精神侵（蚀）……侵蚀度：0.13%】
字体很小，甚至有些模糊，仿佛信号受到了严重干扰。但那“精神侵蚀”四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顾长生的意识之上！
果然！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那个名为“饕餮翁”的残响，它的攻击方式与“贪婪”完全不同。“贪婪”是引爆人心中的欲望，是从内部攻破堡垒。而这个“饕餮翁”，它在吞噬了世界各地的法则与生机之后，竟然开始将触手伸向了最核心的地方！
它在试图污染、甚至扭曲凰曦夜对自己的感知！
梦中那个冰冷的凰曦夜，或许并非虚构。而是“饕餮翁”以凰曦夜内心深处因承载业力而产生的、对世界最本源的不信任感为种子，加以催化、扭曲后，投射到自己梦境中的……一个倒影！
它想在自己和曦夜之间，凿开一道裂痕！
一道最细微，却足以让所有信任与爱意都从中流失的、致命的裂痕！
想通了这一切，顾长生非但没有放松，心脏反而沉得更快了。
这比直接的物理攻击要可怕一万倍。它攻击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与曦夜之间那份赖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最珍贵的羁绊。
如果有一天，曦夜真的用梦中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顾长生不敢再想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侵蚀者有机可乘。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熟睡中的凰曦夜，眼神中的困惑与不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那依旧有些冰凉的手。
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能感受到她平稳的脉搏，能感受到那份只对他一人敞开的、毫无防备的依赖。
这是真实的。
他告诉自己。
无论梦境如何扭曲，无论敌人如何阴险，这份掌心里的温度，是真实的。
但他同样清楚，任由这种精神侵蚀继续下去，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迟早会被模糊。那0.13%的侵蚀度，就像水坝上的一道蚁穴，若不及时处理，终将导致溃堤。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不能再仅仅依靠自己的意志去抵抗。
他需要一个解释。
需要一种方法。
需要一个能看穿这层无形剧毒的“医者”。
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花楹。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驱散这片正在悄然笼罩他们二人世界的、阴冷迷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