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当第一缕天光挣扎着穿透厚重如血的帷幔时，它并未带来黎明的清爽，反而像是将寝宫内凝固的黑暗稀释成了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光线落在顾长生的眼底，冰冷，没有半分温度。
他侧躺着，几乎整夜都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看着身旁熟睡的凰曦夜。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浅浅的阴影，呼吸平稳而悠长。褪去了帝王的威仪与昨日试探的疲惫，此刻的她，安静得像一尊易碎的白玉雕像。
可顾长生只要一闭上眼，那串冰冷的倒计时数字，就会在黑暗中灼灼亮起，像一排俯瞰深渊的鬼火。
三千六百五十年。
这个数字，让他无法再用纯粹的眼光看待枕边人绝美的睡颜。他看到的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片正在收缩的星云，一个被赋予了人形的、名为“终结”的概念。
他的爱意是真实的，可这份爱意之下，却埋藏着足以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的恐惧。这种极致的矛盾，如同一台无形的磨盘，一整夜都在缓慢而残忍地碾压着他的神经。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凰曦夜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顾长生心中一紧。
他看到了一双陌生的眼睛。
昨日那份缱绻后的依赖，那份试探性的温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这双凤眸里，是一片浩渺而空洞的苍穹，清冷，疏离，仿佛能映照出万物的生灭，却唯独没有他顾长生的倒影。她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飘渺得好像在透过他，凝视着某个亘古不变的、悲哀的宿命。
“醒了？”顾长生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坐起身来。猩红的丝被从她光洁的肩头滑落，露出一段白皙如雪的脖颈。她没有像昨日那样寻求一个早安的拥抱，而是径直走向了梳妆台。
宫女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开始为她梳洗。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由檀木与多种草药混合而成的“静心香”的味道，那香气醇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的血腥气，甜腻得让人胸口发闷。
顾长生也起身穿戴整齐，他看着铜镜中凰曦夜的身影，她正从一个锦盒中，取出了一枚吊坠。
那吊坠的材质似玉非玉，通体剔透，内部却布满了蛛网般的、天然形成的细密裂痕。晨光穿过那些裂纹，折射出一种迷离而哀伤的七色光晕。
碎心琉璃。
顾长生认得此物，这是“天心碎裂之殇”的遗址——碎心渊附近特有的一种晶体，因其破碎之美，在贵族中颇为流行。
凰曦夜将吊坠挂在颈间，冰冷的琉璃贴着她胸口的肌肤。她垂眸看着，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些裂痕上轻轻摩挲，神情复杂，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又像是在祭奠着什么。
那专注而悲悯的神情，让顾长生感觉，她与自己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名为“万古”的深渊。
早餐在偏殿进行，一如既往的精致与沉默。
大内总管秦观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躬身侍立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却将殿内每一丝空气的流动都尽收于心底。
顾长生试图打破这压抑的气氛。
“昨夜似乎起了风，”他为凰曦夜夹了一块玉色的糕点，语气轻松地闲聊道，“我听宫外的风声，像是鬼哭，有些吓人。最近的天象，似乎不太平。”
他将话题引向了“天灾人祸”，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切入点。
凰曦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优雅地用银箸将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才缓缓开口。
“世间万物，皆有其兴衰枯荣。帝国如此，天地亦是如此。”她的声音平静如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天象的变化，不过是世界这具庞大身躯，在循着宿命的轨迹，发出的几声无意义的呻吟罢了。”
又是这种论调。
一种置身事外的、仿佛神只般俯瞰苍生的漠然。
顾长生的心沉了下去，但他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话虽如此，可凡人总是不甘于宿命的。我听过一些古老的传说，说曾有先贤试图逆天改命，哪怕最终失败，那份勇气也足以光耀千古。或许，我们也可以试试，为这注定要沉寂的世界，点上一把不一样的火。”
他引用了“碎心学士”圈子里的核心思想——人定胜天。他想看看，这番话能否在她那片冰封的湖面上，砸开一道裂痕。
果然。
凰曦夜执箸的手，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她抬起眼，那双飘渺的凤眸中，第一次有了一丝清晰的波动。那是一闪而逝的挣扎，是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名为“希望”的余烬，在被吹起的一瞬间，又迅速被更深沉的冰冷所覆盖。
“不一样的火？”她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的弧度，“长生，你可知，当柴薪本身已经腐朽，任何火焰，最终都只会烧出同样的灰烬。”
她的目光，落在了殿外廊柱上雕刻的、代表着皇权的薪火烙印图腾上。那火焰与锁链纠缠的图案，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今日是镇魂日。”她忽然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按照祖制，皇城之内，万籁俱寂，非议国事，非议天命。你我用完早膳，也需在殿内静坐，不可外出。”
镇魂日。
顾长生心中一凛。他在书上读到过，这是此界最重要的“节日”，一个不允许有任何声音的、死寂的节日。
在他们沉默的间隙，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收拾着餐具。其中两个年轻的，在经过一个年长的太监身旁时，压低了声音，用几不可闻的音量飞快地交谈着。
“刘总管，您手腕上的‘罪纹’……颜色好像又深了些。”
“闭嘴！镇魂日，莫要胡言！”年长的刘总管厉声呵斥，但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手腕。
顾长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好看见那刘总管袖口下，一截手腕皮肤上，布满了如同墨色藤蔓般的诡异纹路。那纹路仿佛活物，正在缓慢地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几乎是同时，他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
【世界法则信息解锁……】
【原罪业力：此界生灵与生俱来的诅咒，源自“万古承罪之契”。业力会随着修为提升与情绪波动而增长，显化为“罪纹”。罪纹越深，代表距离业力失控、沦为业魔越近。】
【玄气九境：聚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帝君。每一重境界的提升，都是对更高浓度“原罪业力”的承载。】
【检测到宿主特殊体质：无罪之人。】
【效果：完全免疫“原罪业力”侵蚀，无法修行此界功法，亦无法被“罪纹”标记。在所有业力承载者眼中，您是绝对的“异类”与“变数”。】
信息流一闪而过。
顾长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修士口中那种时时刻刻的压抑感，也明白了自己“夫君”身份的特殊性。
他是这个满是病人的世界里，唯一的健康者。
“薪柴……罪纹……镇魂日……”顾长生在心中咀嚼着这些词汇，他看向凰曦夜，她正端起一杯清茶，神情淡漠，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他忽然明白了。
凰曦夜的灭世，或许不是一场疯狂的报复。
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盛大而绝望的自我埋葬。她要埋葬的，不仅仅是这个让她痛苦的世界，更是她自己，这个背负着最沉重“原罪”的最终薪柴。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顾长生的心头。他面对的，似乎不是一个可以被说服的敌人，而是一套运转了万古的、冰冷而精密的宿命法则。
他该如何对抗一个世界的绝望？
顾长生沉默了。他不再试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凰曦夜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放下茶杯，转头看向他，那双疏离的凤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困惑。
“怎么了？”
“没什么。”顾长生摇了摇头，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只是这一次，笑容的背后，不再是单纯的爱意与恐惧。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逼到悬崖尽头的坚定。
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必须从神魔手中夺回的珍宝。他轻声说：“我只是在想，今年的镇魂日，有我陪你，或许……就不会那么寂静了。”
无论她的绝望有多深，无论这宿命的枷锁有多么坚固。
他都要把它砸开。
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