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城外的岷江总是带着股鱼腥味,江边的吊脚楼里,住着个姓杨的老婆婆。杨婆婆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爱吃鸡。从记事起,她的灶台上就总炖着鸡汤,锅沿结着厚厚的油垢,像层琥珀。街坊们都说:“杨婆婆家的鸡,怕是能从城门排到码头。”
她杀起鸡来格外利落,左手攥住鸡翅膀,右手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剁断鸡脖子,血珠溅在青石板上,转眼就被她用脚蹭掉。褪毛时更绝,滚水烫得恰到好处,鸡毛一拔就掉,露出白白嫩嫩的鸡皮,连细绒毛都剩不下。炖鸡时不用香料,就加把姜,咕嘟咕嘟炖到汤变成奶白色,舀一勺喝下去,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杨婆婆七十岁那年冬天,坐在灶门前烤火,手里还攥着半只卤鸡,头一歪就没了气。家里人哭天抢地,请来道士做黄箓醮,要给她赎罪——毕竟杀了一辈子鸡,谁都知道那是孽障。
醮坛就设在堂屋,道士们穿着法衣,手里摇着铃,嘴里念念有词。杨家儿子杨顺守在门口,眼睛红肿,见人就作揖:“劳烦各位帮忙,我娘这辈子杀生太多,得多做几场法事。”
正忙乱着,突然有人喊:“常罗汉来了!”
杨顺抬头一看,只见个和尚慢悠悠走进来。这和尚穿件洗得发白的僧袍,光脚踩着双草鞋,脚趾缝里还沾着泥,正是常罗汉。嘉州谁不知道他?总爱劝人摆罗汉斋,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却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座庙。
“罗汉爷,您来啦!”杨顺赶紧迎上去,“快请坐,我娘这事……”
常罗汉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堂屋的供桌,突然开口:“去东头张屠户家买只花雌鸡,要刚下过蛋的。”
杨顺愣了:“罗汉爷,这可使不得啊!今儿正做醮呢,全家用素,哪能沾荤?”
“让你去就去。”常罗汉的声音不高,却让人没法反驳。杨顺只好让仆役跑一趟,没多久,拎回只花斑母鸡,咯咯叫着扑腾。
“杀了,炖汤。”常罗汉坐在供桌旁的椅子上,语气平淡。
“啊?”杨顺急得直跺脚,“罗汉爷,这是给我娘赎罪的法事啊!杀生吃荤,不是罪加一等吗?”
常罗汉没理他,自顾自地挽起袖子,接过仆役递来的菜刀。他杀鸡的手法比杨婆婆还利落,一刀下去,鸡血溅在青砖上,像朵绽开的红梅。褪毛、开膛,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就收拾干净,扔进锅里炖上了。
道士们都看傻了,手里的铃也忘了摇:“这、这不合规矩啊……”
常罗汉只淡淡说了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鸡汤炖得香气四溢时,醮筵正好开始。常罗汉端着锅走到供桌前,把鸡肉分到九个碗里,摆在“上真九位”的牌位前,自己拿起剩下的鸡骨架,坐在门槛上啃得津津有味。
杨家上下急得团团转,却没人敢拦。等常罗汉啃完鸡骨头,抹了抹嘴,起身就走,连个招呼都没打。杨顺追出去,只听见他远远丢下句:“夜里等着便是。”
当天晚上,杨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直打鼓。三更天刚过,突然听见娘的声音在窗外喊:“顺儿,顺儿。”
他一骨碌爬起来,披衣开窗,只见娘站在月光里,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不像走时穿的寿衣。“娘,您……”
“我解脱了。”杨婆婆笑着说,“多亏了常罗汉。我本该死了要变鸡还债,他把那只鸡杀了给上真们吃,就算替我还了债啦。你看,我现在一身轻。”
杨顺揉揉眼睛,娘的身影渐渐淡了,像被月光融化了似的。他这才明白,常罗汉哪是破戒?是用一只鸡的命,换了娘的解脱啊。
第二天,杨顺提着篮子去谢常罗汉,却到处找不见人。有人说在峨眉山看见他了,有人说他渡岷江去了泸州。直到绍兴末年,常罗汉圆寂在嘉州的一座小庙里,肉身不腐,当地人建了座庵堂供奉着,至今香火不断。
每逢有人家要做佛事,都要念叨几句:“要是常罗汉在就好了,他一来,阴间的路都能铺平喽。”而那锅鸡汤的香味,仿佛永远留在了杨家的灶台上,提醒着街坊们:有些慈悲,藏在看似不合规矩的举动里,比香火更暖,比经文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