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高邑县格外干冷。西北风像被砂纸打磨过，吹在脸上粗粝生疼。田野里收割后的麦茬儿，硬撅撅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大地竖起的无数根冰冷的刺。赵家二层小楼的暖气烧得足，屋里温暖如春，可那热气像是浮在表面，丝毫钻不进人的骨头缝里。冷，是从心里往外渗的。
王秀枝自打那日抱着槐树说过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后，便彻底沉默了。她不再撕东西，也不再烧照片，只是变得更加透明，像个真正的影子，在房子里无声地飘来飘去。但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时常会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像冬夜里猝然划过的流星，短暂，却亮得骇人。那光，是盯在梅子身上的。
梅子依旧在“三晋饭庄”忙活，只是心里揣了事，手脚不如以往利索，打碎过两个盘子，被表姨指着鼻子骂了半晌“丧门星”。她不敢还嘴，只是低着头，用力揪着围裙的边角。手腕上那圈被赵阳攥出的红印早已消退，但那种被绝望紧紧箍住的感觉，却时不时地会重新浮现。
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像冬天里饿急了的野狗，在暗处龇着牙，绿着眼睛，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雪。饭庄里没什么客人，梅子正拿着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着那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腻桌子。塑料门帘一响，带着一股寒气，走进来一个女人。
是王秀枝。
她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更显得脸色苍白如纸。头发梳理过，在脑后挽了一个一丝不苟的髻，露出光洁的、却毫无生气的额头。她没看别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梅子身上。
“梅子，”她的声音干涩，没有什么起伏，像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经文，“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点事。”
梅子的心猛地一缩，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她求助似的看向柜台后的表姨。表姨显然也认得王秀枝，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又带着点畏惧的笑容，连连摆手：“哎呀，赵家嫂子来了！梅子，快去快去！赵家嫂子叫你，是天大的面子！”
梅子只好放下抹布，解下围裙，低着头，跟着王秀枝走出了饭庄。
外面寒风刺骨。王秀枝没开车，就那么默默地走在前面，梅子跟在后面半步远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村道上。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路两旁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在风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梅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几乎从不出门的赵家女主人，找自己这个小小的服务生能有什么事。她想起了那个醉倒的男人，那句“儿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王秀枝没有把梅子带回那座阴森的小楼，而是走到了村后那座废弃的砖窑旁边。砖窑早已停产，巨大的窑洞像一张黑洞洞的、择人而噬的嘴。窑场里散落着破碎的砖头和瓦砾，荒草长得有半人高，在寒风里枯黄着，瑟瑟发抖。
这里僻静，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王秀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梅子。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像两把冰冷的锥子，上下下地打量着梅子，从她辫梢那根红毛线，到她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棉鞋。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集市上评估一头牲口的牙口和膘情。
梅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多大了？”王秀枝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二……二十一。”梅子小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散乱。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还有个弟。”
“弟弟多大了？成家了吗？”
“二十了……还没。”梅子提到弟弟，心里一紧。
王秀枝点了点头，不再问话，又盯着梅子看了一会儿，那目光重点落在她的腰身和臀部。梅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赤裸裸的、毫无尊重的审视。
“梅子，”王秀枝往前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毒蛇的信子，钻进梅子的耳朵里，“你想不想……帮你弟弟把媳妇娶回家？”
梅子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王秀枝。帮她弟弟娶媳妇？这怎么可能？她一个饭馆服务员，累死累活，一个月才能攒下几个钱？
王秀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在梅子眼前晃了晃。
“三十万。”她吐出这三个字，字字清晰，像三颗冰雹砸在梅子心上。
梅子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大了。三十万！这对她来说，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有了三十万，弟弟就能在县城买房，就能风风光光地把媳妇娶进门，爹妈就能直起腰杆做人了！
“真……真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真的。”王秀枝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但那绝不是笑，“但是，有个条件。”
梅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你，”王秀枝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梅子最后的尊严，“用你的肚子，给我赵家，生个孩子。”
轰隆！
梅子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惊雷，震得她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碎砖，差点摔倒。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秀枝，看着这个面容憔悴、眼神却如同寒冰的女人。
借……借腹生子？这种事，她只在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里看到过，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不……不行……”她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男孩，三十万。女孩，二十五万。”王秀枝不为所动，语气冰冷得像在陈述一件商品的价码，“吃住都在我家，我伺候你。生下孩子，钱立刻给你，你走你的阳关道。”
寒风卷着沙土，扑打在梅子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巨大的震惊和屈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货物，被人摆在台面上，讨论着价格和用途。
“我……我不能……”她摇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才二十一岁，还没正经谈过恋爱，怎么可以……
“你不能？”王秀枝打断她，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像玻璃划过铁皮，“那你弟弟就能打一辈子光棍？你爹妈就能抱着那三孔破窑洞等死？”
她往前逼进一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梅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爹前几天又来信了吧？你弟弟那对象家，是不是又催了？没有房子，没有彩礼，谁家姑娘肯嫁到你们那山坷垃里去？！”
梅子浑身一震，惊骇地看着王秀枝。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仿佛她家那点窘迫和艰难，早已被这个女人扒得干干净净，摊开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股气，为了传宗接代吗？”王秀枝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又透着彻骨的悲凉，“我老了，我这块地，废了……可赵家不能绝后！你年轻，你这地好……你就当是行行好，帮帮我，帮帮赵家，也帮帮你自家！”
她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一份打印好的协议。上面黑字白纸，写着“代孕协议”几个刺眼的大字，下面罗列着一条条冰冷的条款，包括保密义务、生育要求、报酬支付……最后，是签名和按手印的地方。
“你看看，”王秀枝把协议塞到梅子手里，“签了字，按了手印，我先给你五万定金。等你怀上，再给你五万。”
梅子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纸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模糊不清。她只看到那串数字，三十万，二十五万……像魔鬼的眼睛，在她眼前闪烁。
弟弟憨厚的笑脸，爹妈佝偻的背影，老家那破败的窑洞，未来弟媳可能嫌弃的眼神……这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而另一边，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尊严，那未知的、可怕的怀孕过程……
风更大了，卷起枯草和尘土，打在废弃的砖窑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梅子抬起头，望着王秀枝那张苍白而执拗的脸，望着她眼中那混合着绝望、疯狂和一丝祈求的复杂光芒。她忽然想起赵阳醉倒那晚，抓住她手腕时那冰凉的触感，和那句撕心裂肺的“儿啊”。
这两个被命运逼到角落的人，一个用金钱，一个用身体，在进行一场绝望的交易。
良久，梅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把那份协议摊开在一块稍微平整的断砖上。
她伸出右手食指，放进嘴里，用牙齿狠狠一咬！
钻心的疼痛传来，指尖立刻渗出了鲜红的血珠。
她看着那血珠，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凝固了。然后，她抬起手，在那份协议的右下角，那个需要乙方签名的地方，用力地，按了下去！
一个鲜红、清晰、带着血丝和指纹的指印，赫然印在了雪白的纸上。像一朵骤然绽放在寒冬荒地上的、凄厉而绝望的花。
王秀枝看着那个指印，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折好协议，重新放回口袋，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明天，就搬过来。”她说完这句话，不再看梅子一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梅子还蹲在原地，看着断砖上那份协议被风掀动的一角，看着自己指尖那个仍在渗血的伤口。剧烈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但她却感觉不到。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
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沙土，掠过她单薄的身体。她望着王秀枝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国道边“三晋饭庄”那点昏黄的灯火。
她知道，从按下手印的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梅子了。她把自己，连同一部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起卖给了那座贴满白瓷砖的、冰冷的小楼。
她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指尖的血，不小心蹭到了裤子上，留下一个暗红色的斑点。
她迈开脚步，朝着饭庄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腰背，却下意识地挺得笔直。
风里，似乎又隐约飘来了那支开花调的旋律，断断续续，被撕扯得不成调子：
“桃花你就红来……杏花你就白……爬山越岭……啊格呀呀呆……”
歌声咽了下去，融进了无边的、即将被雪意笼罩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