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合作社拒了“大农集团”那块油汪汪的“肥肉”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臭虫,扑棱棱飞遍了高邑县的大小村落。外人听了,多半嗤笑一声,骂句“韩向北这犟驴,穷疯了还充大尾巴狼”。可合作社内部,那刚被韩向北强压下去的矛盾,就像是灶膛里没捅透的柴火,冒着憋屈的青烟,随时可能“轰”地一声复燃。
韩老七彻底不登合作社的门了,整日蹲在自家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对着他那几棵用老法子伺候得蔫头耷脑的樱桃树生闷气,逢人便念叨:“完了,金穗社算是彻底让那狐媚子带进阴沟里了!等着瞧吧,喝西北风的日子在后头呢!”
风言风语像麦芒儿,扎在人身上,不致命,却刺挠得慌。更实在的压力,来自信用社那每月准点得像大姨妈似的催款单,和合作社账面上那日渐干瘪的数字。买菌种、置办沤肥的家伙什、按林晓梅的要求间种那些“不结果”的草花草豆,哪一样不要钱?可产出呢?樱桃才刚谢花坐果,离变现还隔着整个燥热的夏天。
社里几个原本就摇摆的年轻后生,心思也活了。邻村有合作社接了“大农集团”抛出的橄榄枝,人家地里已经开始架设崭新的滴灌管道,银光闪闪的,晃得人眼晕。听说签了合同就能预支一部分款项,真金白银,谁不眼热?
这天傍晚,韩向北正和林晓梅在沤肥坑边查看发酵情况,那混合着粪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浓郁扑鼻,他却似乎闻习惯了,还能凑近了用手捏起一点,搓捻着,感受那里的温度和湿度。林晓梅偶尔指点几句,声音平和。
社员大奎,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吭哧吭哧地走了过来,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社长,林……林技术员。”
韩向北直起腰:“啥事?”
大奎搓着手,眼神躲闪:“那个……我家那小子,下学期学费……还有我老娘的药钱……眼看就接不上了。咱社里这……这新法子,啥时候能见着回头钱啊?”他话是对着韩向北说的,眼角余光却瞟着林晓梅。
林晓梅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大奎。
韩向北心里一沉,知道这是来要钱,也是来探口风的。他深吸一口气,那粪土的气息灌满胸腔:“大奎,困难我知道。再撑两个月,等果子下来……”
“下来又能咋样?”大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带着怨气,“咱这不用化肥不打药的果子,能卖上价吗?别又跟去年似的,烂在手里!人家大农集团可是现钱!”
“大农集团好,你去啊!”韩向北的火气也上来了,额角青筋一跳,“当初老子摁着你手不让你走了?”
“你!”大奎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猛地一跺脚,“韩向北!你别把大伙都往绝路上带!这臭烘烘的玩意儿要是真能变出金子,我大奎把这粪坑里的汁儿当蜜水喝了!”说完,愤愤地转身走了。
冲突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在人心上留下了湿漉漉的黏腻。
夜里,韩向北一个人躺在合作社办公室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窗外,是黑沉沉的樱桃园,也是他沉甸甸的指望。大奎的话像锥子,扎得他生疼。他开始怀疑自己,拒绝“大农集团”,是不是真的太过固执?把宝全押在林晓梅这套慢吞吞的“生态”法子上,万一……万一失败了,他怎么对得起这些跟着他的老少爷们?
他爬起来,鬼使神差地走到仓库角落,掀开那个蒙尘的化肥袋子,抓了一把那灰白色的颗粒在手里。这玩意儿,曾经带给他多少丰收的喜悦和实实在在的收益啊。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竟让他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安心感。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林晓梅,语气有些迟疑:“晓梅……你看,咱这生态的法子,是好。可眼下……太急了。是不是……能不能,稍微用一点点化肥?就一点点,给树提提劲,先过了这难关再说?”
林晓梅正在给一畦刚冒出嫩芽的紫云英(绿肥)间苗,闻言,她的手顿住了,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一片细弱的绿色。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闻到这粪肥的味道,觉得臭,觉得慢。可它喂给土地的,是实实在在的、能留下来的东西。化肥是快,是香,可那香味是飘在天上的,落不到根上,还会让土地忘了自己本来的味道,变得越来越馋,越来越懒,最后,只剩下一个虚胖的壳子。”
她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着韩向北,仿佛能看进他内心的挣扎:“韩社长,咱们现在,就像在熬一锅老汤。火候不到,加了味精,是鲜了,可那汤的魂,就没了。这土地的魂,刚回来一点,你忍心再把它吓跑吗?”
韩向北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看手里那把冰冷的化肥,最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化肥撒回了袋子里,拍了拍手,瓮声瓮气地说:“行了,我知道了。熬!就硬熬!”
他转身,大步走向那片按照新法子伺候的樱桃园,对着那些在初夏阳光下舒展着叶子的树木,像是发誓,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老子就不信,这粪土里,就刨不出真黄金!”
日子,就在这种焦灼的期盼和咬牙的坚持中,一天天熬过。樱桃果一天天膨大,颜色由青转黄,再泛出淡淡的红晕。与往年那种被化肥催起来的、均匀而迅速的膨大不同,今年的果子,个头似乎没那么齐整,着色也慢一些,但果皮看起来更紧实,光泽也更润。
转眼到了采收季。省城那家有机公司的认证员和收购经理如约而至。他们戴着白手套,拿着放大镜和检测仪,在果园里随机取样,检查得极其仔细,从树叶背面到土壤里的蚯蚓,都不放过。
韩向北和一众社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大奎,蹲在地头,脖子伸得老长,比等着自家媳妇生娃还紧张。
最终,那个带头的认证员摘下手套,脸上露出了笑容,对韩向北和林晓梅点了点头:“韩社长,林技术员,恭喜。土壤和果品抽样初步检测,各项指标都非常优秀,完全符合我们的有机认证标准。这批樱桃,我们全要了,按合同价。”
一颗顶一斤!这话终于要变成现实了!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大奎猛地跳起来,挥舞着拳头,脸涨得比樱桃还红,之前的怀疑和怨气一扫而空,只剩下狂喜。
韩向北没有欢呼,他只觉得双腿发软,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直冲眼眶,他赶紧背过身,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把脸。再转过身时,他看向林晓梅。
林晓梅依旧平静,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像石子投入湖面漾起的一圈极小极浅的涟漪。阳光透过樱桃树的枝叶,在她带着草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韩向北忽然觉得,这娘们……不,这林晓梅,安静起来,真他娘的好看。比那些红艳艳的、能换回真金白银的樱桃,还好看。
第一笔货款打到合作社账户上的那天,韩向北没有先去还债,而是让会计取出了几沓簇新的钞票,用红纸包了,亲自给包括韩老七在内的几个最初反对最激烈的老社员送上门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红纸包放在他们面前。
韩老七捏着那厚实的红纸包,手指微微颤抖,老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包钱紧紧攥在了手里,嘟囔了一句:“这粪土……还真他娘的能肥出金疙瘩……”
“金穗”合作社,用这带着粪土气息却货真价实的“黄金”,终于在这凤凰山脚下,在这质疑与坚守的拉锯中,稳稳地扎下了新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