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这部以华北平原为纸、以河北乡土为墨写就的《家长里短》,韩家老院的烟火气仿佛仍在鼻尖萦绕,那场裹挟着欲望与坚守的“风火”,也仍在心底盘桓不去。这部看似书写乡村情爱变迁的小说,其灵魂深处,却与古老的《周易·家人卦》有着血脉般的勾连,它用一幅粗粝而鲜活的现代乡村图景,为那座数千年的哲学丰碑,进行了一次饱含体温与尘埃的注脚。
《家人卦》的核心在于“正”。下离为火,明于内;上巽为风,顺于外。这昭示着一种理想的家庭秩序:内部明理(火),外部和顺(风)。韩刘氏守护的灶火,便是这“明于内”的象征。她一生恪守的传统妇道,她对“富屋”中冰冷煤气灶的本能排斥,皆源于她对家庭那种恒定、温暖、照亮内部秩序的“明火”的依赖。这火,是规矩,是责任,是血脉延续的保障。然而,时代的“风”已变。韩春生所代表的,正是那股无法阻挡的、追求个体价值与外部世界的“巽风”。他带来的电视机、煤气罐、发廊,乃至他与赵小满“不正”的结合,都是这新风对旧火的冲击与改造。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场贯穿始终的“正”与“变”的角力。韩老栓的顶门杠与嘶吼,是“正家”最原始也最无力的武器;村支书德旺叔的“王到”,则是以权力与变通的智慧,试图在新时代的语境下,为这个濒临破碎的家重新“正名”,其“新事新办”的婚礼,何尝不是一种对“正”的重新诠释?而最终,当一切喧嚣落定,真正实现“正家”的,并非刚猛的棍棒或圆滑的权力,而是赵小满那“有孚威如”的沉默坚守。她以母性的坚韧与妻子的诚信,守住了家的实体与魂魄,这恰恰印证了《家人卦》上九爻“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也”的真谛——真正的威严,源于自身的端正与持守。
然而,小说并未止步于对古老卦象的简单图解,它更深刻地展现了传统伦理在现代性冲击下的复杂嬗变。那盘桓在韩家之上的“吉”与“吝”,已非卦辞爻辞中非此即彼的断语,而是交织在每个人物的命运里。韩春生的“发财”是吉,其“忘本”则近于吝;赵小满的“上位”是吉,其间的屈辱与挣扎又是吝;新生命的降生是大吉,但他未来将要面对的这个充满裂痕与妥协的家庭,又何尝不潜藏着未知的吝悔?这正揭示了《周易》最根本的智慧:世间万物皆在变动流转之中,福祸相倚,吉吝共存。所谓的“终吉”,并非一个圆满的终点,而是一个在动态平衡中不断寻求、不断建构的过程。
最终,在腊月的风雪中,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为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号。这新生的“根苗”,是韩家血脉的延续,是韩刘氏灶火期盼的归宿,也是韩春生与赵小满在风火撕扯后达成的脆弱共识。他既承载着古老家族绵延的“根”性,也必将面对一个被风火重塑过的、更加复杂的世界。他的未来,是继续在“闲院”的禁锢与“发廊”的开放之间徘徊,还是能生发出属于新一代的、融合了根与翼的生存智慧?
《家长里短》以其饱满的细节与磅礴的叙事告诉我们,古老的《家人》之道,从未死去。它不在经卷之中,而在每一户寻常人家的灶火、争吵、泪水和新生里。它需要的不再是僵化的恪守,而是在时代的风火中,以真诚为基,以责任为轨,以包容为翼,去完成一场永无止境的、关于“家”的创造与守护。这,或许正是这部充满乡土气息的史诗,留给我们的、关于当下与未来的最深长思量。
《根脉》
墙角的灶火暗了又明
总有人接过吹火的竹筒
风从打谷场掠过
麦草垛记得每双年轻的眼睛
新裁的发丝在镜中飞舞
旧窗棂震落岁月的尘
当争吵声碎成瓷片
只有那扇门等着晚归的人
雪是腊月寄来的信笺
盖在蜷缩的田垄上
婴儿的啼哭撬开冻土
下面蜿蜒着我们的根
不必问风往哪个方向吹
炊烟知道如何描绘天空
就像无须寻找的答案
都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