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泲河里的泥汤水,浑浑噩噩地往前淌。那场塌坑的惊险,过去了三四天,焦村表面上看,还是那个被日头晒得发蔫的焦村。可有些东西,就像瓮窑里闷着的火,你看不见苗头,却能感觉到那底下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热浪,指不定啥时候就“轰”地一下,从哪个意想不到的裂缝里蹿出来。
李铁山依旧是那个李铁山,沉默得像窑口那块被踩磨得溜光的青石板。他腿上的伤,自己弄了点草药捣烂糊上了,走路时那瘸拐的幅度,似乎更明显了些。他没再去动那个塌了一半的土坑,也没去找赵红梅理论一句。那天之后,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照旧天不亮就起身,劈柴,和泥,整理窑膛,伺候那口比他祖宗还老的老窑。只是偶尔,在抬头擦汗的间隙,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瞟向百米外那低矮的饭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般的沉寂。
赵红梅这边,心里头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七上八下地没个安生。那天对着李铁山那一通不管不顾的嘶吼,过后想起来,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要不是铁山,毛根那小子说不定就……她不敢往下想。可一看到店里那冷清的桌凳,闻到空气里若有若无、驱之不散的烟火味儿,那股子因为生计艰难而滋生出的邪火,又忍不住往上顶。
她提了半篮子新蒸的、掺了野菜的窝头,想给铁山送过去,算是谢他救了几子,也隐隐地,想缓和一下那天的激烈。可走到半路,看见几个靠着墙根晒太阳嚼舌根的老娘们,那探究的、带着钩子的眼神在她和窝头篮子之间逡巡,她的脚步就迟疑了,最终一扭身,又原路折了回来。这篮子窝头送出去,指不定又被那些闲出屁来的嘴编排成啥样。
流言这东西,在焦村这地方,就像夏天粪坑里孳生的蚊蝇,见缝就钻,遇热就生。根本不用谁去刻意撒播,它自己就能靠着人们交头接耳时那神秘的眼神、暧昧的语调、以及丰富的想象,迅速地发酵、膨胀、传播开来。
起初,还只是说李铁山挖坑不小心,差点害了毛根,又拼死把娃救了。这版本还算客观。
可传着传着,味儿就变了。
有人说,看见赵红梅那天从李铁山窑洞里出来,头发是乱的,衣裳也不齐整,脸上还带着红晕。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当时就趴在窑洞口看着。
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说李铁山一个光棍汉子,赵红梅一个守寡的娘们,干柴烈火的,住得又这么近,没事才叫有鬼!那挖坑救人,不过是障眼法,指不定两人早就在那黑黢黢的窑洞里滚了多少回了。
更有人把陈年老账翻出来,唾沫横飞地说:“你们忘了?红梅那死鬼男人,当年就是在窑上出的事!这李铁山也是守窑的,这里头啊,保不齐有啥说道呢!你们想,是不是克妻的命硬,专找那命里带煞的寡妇?”
这些话语,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腻滑小手,在饭馆的墙壁上、在村子的巷道里、在井台边、在老槐树下,悄悄地爬行,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又粘稠的网。它们不直接对着红梅说,却总能拐弯抹角地、恰到好处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热气稍微降下去些。红梅正在店里擦拭着那几张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腻桌子,村里的快嘴婆六婶,扭着肥硕的屁股晃了进来。她没说要吃饭,只要了碗不要钱的白开水,呲着满口黄牙,一屁股坐在条凳上,那凳子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
“红梅啊,”六婶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店里店外偶尔经过的人听见,“不是六婶多嘴,你呀,年纪轻轻,一个人拉扯个孩子不易。可有些事,咱得避避嫌不是?”
红梅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抹布停住了,没吭声。
六婶见她不搭腔,更来劲了,往前凑了凑,一股子葱蒜混合着汗馊的气味扑面而来:“你看啊,那李铁山,人是还行,可他那活儿……是跟土坷垃、跟烟火打交道的,晦气重!咱开饭馆的,求的是个干净、红火。他那窑烟整天往你这儿飘,算怎么回事?知道的,说你是没办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啧啧,”她意味深长地咂咂嘴,“那话可就难听喽!对你名声不好,对毛根将来也不好哇!”
红梅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血往头上涌。她想把手里那块脏抹布摔到六婶那张肥脸上,想大声骂她吃饱了撑的满嘴喷粪。可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能。在这地方,你越闹,她们越兴奋,流言传得越快,描得越黑。她只能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六婶,您喝水,我后头还忙着。”说完,转身就撩开帘子进了后厨,靠在冰冷的土灶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店门口响了起来:“哟,六婶也在啊?聊啥呢这么热乎?”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镇上那个游手好闲、专干些欺行霸市勾当的流氓头子,建斌。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扣子也没扣全,露出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嘴里叼着烟卷,眯缝着一双看人总带着三分邪气的眼睛。
六婶一见是他,像是见了屎的苍蝇,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哎呦,是建斌大哥啊!没聊啥,就跟红梅妹子闲扯几句。”她挤挤眼,意有所指地朝瓮窑那边努努嘴,“还不是那窑火闹的,熏死个人,还尽惹些闲话。”
建斌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他大剌剌地走进来,也不用人让,自顾自拖了条凳子坐下,目光像刷子一样在红梅身上扫来扫去。他早就对赵红梅这朵带着刺的野花垂涎三尺,以前也来纠缠过几次,都被红梅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要我说啊,红梅,”建斌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你这店,位置不赖,就是旁边蹲着这么个冒烟的坟包子,忒晦气!影响生意吧?还净招些不三不四的人。”他这话指桑骂槐,阴损得很。“要不要哥帮你想想办法?我在镇上,认识的人多,打个招呼,让他那破窑熄火,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红梅心里一阵恶心。她知道建斌没安好心,比那些长舌妇更可恶。她冷冷地说:“不劳你费心。我这儿还要做生意,没事你就请吧。”
建斌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嘿,还挺硬气。行,你就硬撑着。不过我可提醒你,那李铁山,一个穷烧窑的闷葫芦,除了有把子傻力气,还有啥?你指望他?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他站起身,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意味深长地看了红梅一眼,又瞟了瞟瓮窑的方向,哼着小调走了。
六婶也赶紧跟着溜了出去,临走还没忘把那碗没喝完的水端起来灌进肚子里。
店里终于清静了。可红梅觉得,空气里那无形的压力,比刚才更加沉重。流言像淤泥,缠住了她的脚脖子;而建斌的话,像藏在淤泥里的玻璃碴子,随时可能给她一下狠的。
傍晚,毛根从外面野回来,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小脸上却带着兴奋:“妈!铁山叔窑里好像在烧好玩的东西!不是大瓮啦!”
红梅没好气地拽过他,拍打着他身上的土:“啥好玩不好玩的!以后少往那儿跑!听见没?”
毛根委屈地瘪瘪嘴:“为啥?铁山叔又不会打我……”
“叫你别去就别去!哪那么多为啥!”红梅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烦躁。
毛根被吓住了,眨巴着眼睛,不敢再说话。
红梅看着儿子那懵懂又委屈的样子,心里猛地一抽,一股酸楚涌了上来。她一把搂过毛根,声音软了下来:“听话,妈是为你好……那地方,脏,危险……”
她的话说得含糊,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儿子,还是在说服自己。
夜色渐渐弥漫开来,像打翻了的墨汁,一点点浸润了焦村。瓮窑那边的火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醒目,一跳一跳的,像一颗挣扎的心脏。那青白色的烟,在月光下变成了诡异的灰蓝色,依旧执着地、袅袅地向上升腾,融入无边的黑暗。
李铁山坐在窑洞口的一块石头上,借着窑火的光亮,正在用一把小刻刀,仔细地修整着一只刚刚塑好型的泥坯。那泥坯不大,看样子像是个花盆的雏形,盆壁上,他用刀尖笨拙而又认真地刻划着一些简单的、类似水波纹和云朵的图案。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他手里的泥坯,以及身后那口吞吐着火焰的古老瓮窑。
偶尔,有夜风掠过,带来远处红梅饭馆隐约的、收拾碗筷的声响。他的动作会微微一顿,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他无声的雕刻。他那张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头上未干的汗珠,和那双映着火光、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透露着他内心的专注与……某种不为人的期盼。
窑火“噼啪”地轻响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沉默的故事。而村子里的流言,依旧像夜色中的雾霭,在凤凰山下、泲河岸边的每一个角落里,无声地流淌,弥漫,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