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批发市场里那永不停歇的传送带，轰隆隆地向前滚动，带着不容置疑的惯性。转眼间，距离那个凌晨的邂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北方的春天彻底挣脱了寒冬的桎梏，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暖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酵、膨胀。
林晚晴的生活，表面上似乎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依旧在凌晨两点起床，顶着稀疏的星光赶到市场，依旧要扯着嗓子和菜农讨价还价，依旧要应付那些挑剔难缠的零散客户。丈夫的赌债依旧像个无底洞，时不时就有陌生面孔上门催讨，留下满地的烟蒂和让她心惊肉跳的威胁。她依旧活得像个绷紧了的发条，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然而，有些东西，确确实实是不同的了。就像一池沉寂多年的死水，被春风拂过，纵然表面平静，底下却已暗涌丛生。
这变化的中心，便是那个叫做顾诚的男人，以及他那几乎每日都会响起的微信提示音。
“林老板，今天食堂需要一批土豆，要黄心的，口感粉糯的那种，大概两百斤。”
“晚晴同志，明天的西红柿能保证供应吗？要熟透但硬度够的，学生们不喜欢太生的。”
“最近黄瓜价格好像有波动，你那边进货还顺利吗？”
起初，只是这样纯粹公事公办的沟通。简洁，高效，带着职业性的礼貌。顾诚确实如他所说，开始将大学食堂的一部分蔬菜采购订单定向交给了林晚晴。量不算特别大，但稳定，结算及时，这对于林晚晴来说，无疑是阴霾生活里透进的一缕实实在在的阳光。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得来不易的合作机会，每一次配送都亲自把关，确保品质无可挑剔。
但不知从何时起，那冰冷的文字后面，开始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或许是从一次关于天气的闲聊开始，或许是从一次对彼此忙碌生活的感叹发端。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市场里人迹罕至，林晚晴难得有片刻清闲，坐在摊位后的小板凳上，望着如织的雨幕发呆。丈夫又是一夜未归，连个电话都没有。空荡荡的家里，连呼吸都带着回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像这潮湿的空气一样，紧紧包裹着她。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顾诚的微信。
“下雨了，市场那边人少了吧？注意添件衣服，别着凉了。”
就是这么一句简单至极的问候，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林晚晴握着手机，指尖微微颤抖。多久了？多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是否着凉，是否吃饱？她的丈夫，除了要钱，几时曾给过她这样细微的关怀？
她的眼眶蓦地有些发热，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感动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后只回复了三个字：
“谢谢，你也是。”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逾越了单纯的生意范畴。顾诚会偶尔跟她提起校园里的趣事，说起那些充满朝气却又有时让他哭笑不得的学生；会感叹工作的压力，人际关系处理的繁琐。他的文字里，透露出一种与她印象中“大学老师”不同的真实和……脆弱？
而林晚晴，也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会跟他抱怨天气无常影响菜价，会诉说遇到挑剔客人的无奈，甚至……在某次丈夫又制造了一场巨大的麻烦后，她在极度的沮丧和愤怒中，对着顾诚的微信头像，发出了一段带着哭腔的语音。
“为什么？为什么我拼命努力，生活还是一团糟？好像永远都看不到头……”
发出之后，她立刻就后悔了。她是谁？凭什么向一个只有生意往来的、高高在上的顾老师倾倒这些负能量的垃圾？他一定会觉得她麻烦，觉得她不堪，进而厌烦她，甚至取消合作。
恐慌和羞愧让她坐立难安。
然而，顾诚的回复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敷衍的安慰，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而是发来了一段很长的文字。他说，他理解她的辛苦，敬佩她的坚韧。他说，生活总会有不如意，但乌云遮不住太阳。他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这些话语，像是一颗颗裹着蜜糖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林晚晴内心最柔软、最匮乏的角落。那甜蜜的、令人沉醉的靠近与安慰。它不像顾诚初次帮她解围时那种基于“理”的感化，而是基于“情”的抚慰。这甘霖，对于久旱的心田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明知这甜蜜背后可能隐藏着危险。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在沙漠中濒死的人，明知海市蜃楼是虚幻的，也忍不住要朝着那一片绿洲爬去。
他们的聊天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晚。从白天的工作沟通，蔓延到了深夜的互道晚安。林晚晴开始习惯在入睡前，等着手机屏幕亮起，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跳动。那一声提示音，成了她灰暗日子里最动听的乐章。她开始精心编辑每一条回复，字斟句酌，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粗鄙，试图离他的世界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对着镜子的时间变长了，会仔细端详自己眼角新生的细纹，会懊恼常年劳作带来的粗糙双手。她甚至偷偷买了一支颜色很淡的口红，在确定要去大学食堂送货的前一天晚上，会悄悄地涂上一点，又赶在出发前用力擦掉，生怕被人看出那点隐秘的心思。
这种变化，微妙而深刻。她依旧忙碌，依旧疲惫，但眼底深处，却悄然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那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模糊憧憬，是对自身价值的重新确认——原来，她林晚晴，也是可以被一个像顾诚那样优秀的男人，如此耐心倾听、如此温柔对待的。
这一天，顾诚在微信上说，食堂需要尝试一些新的蔬菜品种，问她有没有好的建议，如果可以，希望她能送一些样品到学校后勤部他的办公室去。
去他的办公室？林晚晴的心猛地一跳。这意味着，她要走出这个熟悉嘈杂的批发市场，踏入那个对她而言陌生而又象征着秩序、知识和体面的校园世界。这意味着，她将在一个更加私密、更加正式的空间里，与他面对面。
她紧张极了。提前一天，她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米色风衣，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洗得干干净净。她反复练习着见到他时该说什么，该怎么表现才显得自然大方。
第二天，当她提着精心挑选的几种特色蔬菜，站在那栋整洁安静的办公楼前时，心跳快得像擂鼓。走廊里光可鉴人，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书香和打印纸的味道，与她终日所处的混杂气息截然不同。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域的闯入者，浑身上下都透着格格不入的局促。
轻轻敲响挂着“采购科”牌子的门，里面传来那个她早已在语音信息里听过无数次、此刻却依然让她心悸的声音：“请进。”
她推开门，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顾诚。他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戴着那副无框眼镜，正低头看着文件。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林晚晴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好远，远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顾诚抬起头，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站起身迎了过来：“林老板，你来了。快请坐。”
他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指尖再次不经意地相触。这一次，林晚晴没有立刻缩回手，那短暂的温热，像电流一样传遍她的全身。她拘谨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顾诚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拿起袋子里的蔬菜，很专业地看了看，点点头：“品相很好，辛苦你了。”他的目光随后落到她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今天天气不错，走过来热了吧？看你脸都有些红了。”
林晚晴的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她慌忙低下头，嗫嚅着说：“还……还好。”
接下来的谈话，主要是顾诚在介绍食堂的需求，林晚晴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她贪婪地呼吸着这个空间里属于他的气息，偷偷打量着他整洁的办公桌，墙上挂着的书法作品，以及他说话时专注的神情。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自卑。
临走的时候，顾诚送她到办公室门口。他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些什么复杂的东西，是探究？是同情？还是……一丝她也无法确定的怜惜？
“晚晴，”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生疏的“林老板”，“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以随时找我。”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催化剂，彻底击溃了林晚晴的心防。她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而温和的眼睛里，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他清晰的身影，和他话语里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甘甜”。
“嗯……”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栋办公楼。
走在春光明媚的校园里，看着身边擦肩而过的、洋溢着青春笑容的大学生，林晚晴的心却像是被抛入了汹涌的浪潮之中，上下沉浮。她得到了她渴望的关怀和靠近，那甜蜜的滋味如此真实地萦绕在心头。
这甜蜜的靠近，这危险的温柔，最终会将她带向何方？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船，而岸，似乎已经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