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医院走廊里无声滑过的推车,平静地向前滚动。自从那个琥珀色的夜晚之后,陆震豫和苏静坤之间,似乎有了一条无形的、纤细的丝线。他们在走廊相遇时,会有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比普通同事多一分熟稔,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偶尔,在深夜的办公室,那杯温暖的菊花枸杞茶会再次出现,伴随着苏静坤轻柔的问候和陆震豫日渐温和的回应。
这种若有若无的牵绊,像一缕微光,照亮了陆震豫被医学数据和手术规程填满的、略显苍白的天空。他开始留意儿科的消息,会下意识地在交班记录里寻找小斌的名字,甚至,他会开始思考苏静坤说过的话——“心灵的慰藉,或许和药物治疗同样重要。”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需要慢慢消化的理念。
然而,这片刚刚透出一丝暖意的天空,很快就被一片不祥的阴云所笼罩。
这天下午,郝仁心副院长将陆震豫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明亮,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学术获奖证书,彰显着主人崇高的地位和学术成就。
“震豫啊,坐。”郝仁心笑容可掬,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态度亲切得近乎殷切,“最近表现非常突出,那台心脏手术,业内几位前辈都赞不绝口啊。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
“老师过奖了,我还需要学习。”陆震豫谦逊地坐下,心中却对这份过度的热情升起一丝本能的警惕。郝仁心平时虽然也赏识他,但多是严厉的督促和指导,鲜少有如此和颜悦色的时刻。
“不必过谦。你的严谨和天赋,我是最清楚的。”郝仁心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叉,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正题,“眼下,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你更快地成长起来。”
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陆震豫面前。“这是我们科室即将启动的一个重点科研项目,‘新型抗凝药物(暂定名:诺安畅)在心脏术后抗凝治疗中的有效性与安全性多中心临床研究’。这是国内领先水平的研究,一旦成果出来,不仅对临床有巨大贡献,对参与者的学术前景,更是不可限量。”
陆震豫的心跳加速了几分。能参与如此高规格的项目,无疑是每个年轻医学科研人员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接过文件,封面上醒目的标题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项目的核心数据分析和部分重要论文的撰写,我希望能由你来主要负责。”郝仁心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陆震豫感到一阵热血上涌。“谢谢老师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郝仁心满意地笑了,笑容却未达眼底,“前期的一些数据已经初步整理出来了,效果非常显着,远超预期。你需要尽快熟悉起来,特别是安全性数据,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这可是关系到药品能否获批上市的关键。”
抱着那摞沉甸甸的资料,陆震豫如同怀抱着一份珍贵的信任和期许,走出了副院长办公室。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走廊上,一片光明璀璨。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铺满鲜花的学术坦途在眼前展开。豫卦所说的“利建侯行师”,不正应在此时吗?顺势而为,大有可为!
然而,这种昂扬的情绪,在他当晚独自一人埋首于数据海洋时,开始一点点冷却、凝固。
他打开电脑,调出郝仁心给他的原始数据库。作为一名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科研人员,他深知原始数据的重要性。他逐行逐列地检查着,从患者的基线特征,到用药后的各项生理指标变化,再到记录的不良反应事件。
起初,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得令人惊叹。新药组在有效性指标上显着优于传统药物组,而不良反应的发生率却低得出奇。这简直是理想中的完美药物。
但渐渐地,陆震豫那被训练得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头脑,开始捕捉到一些不和谐的“噪音”。
一个编号为“SAE-007”的严重不良事件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报告描述了一名患者在用药后出现了严重的血小板减少症,伴有皮下出血点,但处理记录却异常简略,只写着“经对症处理后好转”,后续的随访数据里,关于该事件的记录竟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发生过。
另一个地方,一组患者的肝功能指标(ALt\/ASt)在用药后第三周有明显的、成簇的轻度升高,但在最终统计报表里,这些数据却被归入了“无临床意义”的类别,没有纳入分析。
最让他脊背发凉的是,他在核对一份影像学报告时发现,一位声称“无显着出血事件”的患者,其腹部ct报告单上,竟隐约可见一句被模糊处理掉的描述:“腹腔内少量积液,疑与抗凝过度相关”。这句关键的话,在最终提交的总结报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震豫的手心开始冒汗。他反复比对,调出不同的数据模块交叉验证。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异常值,那些语焉不详的描述,那些突然中断的随访记录……它们像一个个模糊的幽灵,在冰冷的数据矩阵中若隐若现,指向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结论——数据被修饰过。
为了凸显疗效,弱化甚至隐藏了潜在的风险?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他猛地从电脑前抬起头,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照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郝副院长,他学术上的引路人,德高望重的医学权威,怎么会……?
他想起了郝仁心交代任务时那殷切却暗含压力的眼神,想起了他说“安全性数据一定要万无一失”时的意味深长。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背叛感,混杂着对科学尊严被亵渎的愤怒,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冲到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镜子里的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和挣扎。他仿佛听到了两个声音在脑海里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说:陆震豫,你看错了!这只是统计上的正常波动,是数据录入时不可避免的疏漏!郝老师怎么会做这种事?你难道要怀疑一手提拔你的恩师吗?别忘了这个项目对你前途有多重要!
另一个声音,却冰冷而执着:科学的精神在于求真。这些“幽灵”数据不是偶然,是人为的痕迹!如果视而不见,你和那些弄虚作假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对得起身上这件白大褂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苏静坤那双清澈的、盛满担忧的眼睛。如果她知道,她所信赖的、救死扶伤的医院里,可能正在进行着这样一场罔顾患者安全的骗局,她会多么失望和害怕?
还有小斌,那个等待手术的孩子,如果他将来使用的药物,是建立在被粉饰过的风险之上……陆震豫不敢再想下去。
那一晚,陆震豫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浓黑变为灰白。那份厚重的项目书,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原本以为是一片可任他驰骋的广阔天地,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布满陷阱的泥沼。
数据的幽灵,不仅游荡在电脑屏幕里,更钻进了他的心里,啃噬着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和坚持。欢愉的序幕刚刚拉开,危机的阴影却已如此浓重地投射下来。
他知道,他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是闭上眼睛,沿着那条看似光明的坦途走下去,享受项目成功带来的名利和欢愉?还是……睁开眼,去直面那些令人不安的幽灵,哪怕前路可能是万丈深渊?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平静的生活,也考验着他灵魂的底色。天快亮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必须去找郝仁心,当面问清楚。也许,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误会。
他天真地希望,这仅仅是黎明前的一场噩梦,太阳升起时,幽灵便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