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王府密室内,巨大的沙盘占据整个厅堂中央。
陈锋手持细棍,点在横亘北方的天脊山脉:“翻过此山,便是大周粮仓。”
“王爷,此路险峻,大军如何通行?”老将姚勇眉头紧锁。
陈锋棍尖划过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古商道:“周正雄新锻的破山镐,一月可凿穿。”
众人倒吸冷气之际,门外响起三长两短叩击声。
“燕子”浑身湿透呈上密报:“京城急讯!九皇子…已得虎符!”
沙盘上,岭南的山川河流以精细的黏土塑形,染就深浅不一的青绿,蜿蜒的珠水以打磨光滑的蓝琉璃铺就,闪烁着冷硬的光。而越过沙盘中央那道由无数细小碎石堆叠、象征天脊山脉的灰白色“屏障”,便是以金粉勾勒轮廓、沃野千里的中原疆域。一柄未出鞘的狭长陌刀,刀柄缠绕玄色丝绦,被随意地横放在象征苍梧城的标记旁,刀锋所指,正是北方。
厅内烛火通明,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凝重。陈锋站在沙盘主位,玄色王袍的暗纹在烛光下隐隐流动,他手中一杆细长的乌木棍,尖端包着精铁,此刻正稳稳地点在天脊山脉一处名为“鬼见愁”的险隘标记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翻过此处,”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众人心头,“便是大周的心腹——河洛平原。粮仓所在,亦是中原命脉。”
他目光扫过围在沙盘边的几张面孔:姚勇虬髯戟张,一身煞气掩不住眼底的忧虑;林方长衫儒巾,手指习惯性地在袖中掐算,眉头紧锁;刚从船坞赶回的工曹主事崔琯,袍角还沾着新鲜木屑;新任苍梧城守将、以悍勇着称的赵铁鹰,则死死盯着那处隘口,腮帮子咬得绷紧。角落里,新任幕僚苏文清,这位曾游历天下、以绘制精密堪舆图而被陈锋破格擢升的年轻人,正屏息凝神,飞快地在手中纸簿上勾勒着。
“王爷!”姚勇终于按捺不住,抱拳上前一步,粗粝的手指重重戳在“鬼见愁”陡峭的黏土模型上,力道之大,几乎要戳塌一角,“此路绝壁千仞,猿猴难攀!莫说大军,便是精悍斥候小队,十人进去,能活着出来三个已是万幸!辎重粮草、攻城器械如何通行?此路…不通!”他戎马半生,深知天险的可怕,那绝非人力所能轻易跨越。
“是啊王爷,”林方捻着胡须,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河洛平原固然诱人,然此天堑横亘,强行突破,损耗必巨。岭南积蓄不易,若精锐尽折于此,后续战局危矣!不若另择他途?”他目光转向沙盘东侧,那里地势相对平缓,“譬如循东海之滨,借新造海船之利,沿海岸线北上,袭扰青、徐二州,步步为营……”
“步步为营?”赵铁鹰闷哼一声,瓮声瓮气地反驳,他性子急如烈火,最不耐这等慢策,“林主簿好盘算!且不说沿海州府城坚,我水师初成,陆战步卒能否在异地久战?单是这千里海岸行军,粮道漫长,极易被朝廷水师切断!一旦受挫,退路何在?困死沙滩不成?”他蒲扇般的大手在沙盘东侧海域上空狠狠一挥,带起一阵风,吹得几艘代表岭南水师的小木船模型摇晃不定。
崔琯也忍不住插话,指向沙盘西侧广袤的烟瘴密林:“西线如何?穿越百越故地,虽多蛮族瘴疠,然朝廷控制薄弱,若能速通,可直插荆襄腹背,断其南北联系……”
“西线?”姚勇浓眉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直白,“崔主事,你管工造是好手,这打仗…哼!那片林子,毒虫瘴气就能吞掉三成军士!蛮族各寨彼此仇杀百年,岂会轻易借道?就算打服几个,大军深入,补给线拉得比东线还长!一旦被朝廷侦知,扼守几处关隘,我们就是钻进了大口袋,等着被扎紧!”他手指重重划过西线蜿蜒曲折、象征崎岖山路的标记,语气斩钉截铁。
厅堂内一时陷入僵持。东线、西线、中路天堑,似乎每条路都布满荆棘,各有利弊,却又都隐含着致命的缺陷。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脸上交织的焦虑、争执与深深的忧虑。北伐宏图,第一步棋便如此艰难。林方与赵铁鹰还在低声争论东线与中路的优劣,崔琯则对着西线密林标记摇头叹息。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流逝,沉重的压力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就在这时,陈锋动了。
他手中的乌木细棍,并未指向东线或西线,而是再次回到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鬼见愁”隘口。棍尖没有落在险峻的峰顶,却沿着一条几乎被沙盘边缘尘土掩盖、细如发丝的褐色标记缓缓移动。那标记曲折隐秘,从岭南一侧的山坳起始,如同一条垂死的蚯蚓,断断续续地钻进天脊山脉的褶皱深处,最终消失在代表河洛平原的金粉边缘。
“此路,”陈锋的声音打破了争论的僵局,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非不通。”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那细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褐色标记。
“古商道,‘一线天’。” 陈锋的棍尖点了点标记的起始点,“前朝末年,商旅为避战乱与苛税,冒险开凿。可容双马并行。”他顿了顿,棍尖指向“鬼见愁”隘口下方一片陡峭的灰白色区域,“真正的死结,在此处——‘断魂崖’。长约三里,近乎垂直,乱石如刀,前朝工匠耗尽人力,终未能通。此路遂废,湮灭百年。”
姚勇盯着那“断魂崖”标记,眼中疑惑更甚:“王爷既知此处是绝路,为何……”
陈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侧的崔琯:“崔主事,周大师新锻的那批‘开山破岩镐’,坚韧如何?锋锐如何?”
崔琯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回禀王爷!神乎其技!以周大师秘法所锻之精钢为镐尖,辅以特制木柄,坚韧远超寻常铁器!下官亲眼所见,持此镐的精壮,半日可开凿坚硬山岩近丈!若集中人力……”
“集中所有归化山民、军中擅攀援者,再调五千精壮辅兵。”陈锋的乌木棍在“断魂崖”的位置上,重重一划!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以此镐为锋,火药开道!本王不管他用多少人命去填,不惜一切代价,一月之内,给孤在这‘断魂崖’上,凿出一条可通驮马、板车的路来!”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密室中炸响!
姚勇、林方、赵铁鹰,乃至角落里的苏文清,所有人瞬间瞪圆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被这石破天惊的大胆与狠绝震得心神剧颤!一月?凿穿三里垂直绝壁?这是要拿多少条人命去堆?
“王爷!这…”姚勇喉头滚动,他经历过尸山血海,却也从未想过如此酷烈的工程。
陈锋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缓缓扫过众人惊骇的脸:“非常之谋,行非常之事!河洛乃大周心脏,控此粮仓,中原震动!朝廷必以为天脊乃天堑,重兵布于东、西两线。我军出其不意,由此直插心脏!此路若通,抵得上十万雄兵!”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那些代表城池的小木块簌簌抖动,“东线、西线,亦非虚设!皆为佯动疑兵!”
乌木棍如闪电般点出!
“姚勇!”陈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末将在!”姚勇浑身一震,下意识挺直如标枪。
“命你率玄甲军主力,辅以三万陌刀营精锐,大张旗鼓,沿东线海岸推进!多树旗帜,广造声势!遇城不攻坚,遇敌不恋战!唯一要务,便是吸引朝廷主力,让其以为我岭南倾巢而出,欲从海上登陆,直扑京畿门户!”
“诺!”姚勇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瞬间明白了这“佯攻”的分量。这是要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吸引朝廷最猛烈的火力!
“赵铁鹰!”
“末将在!”赵铁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你领本部八千重骑,再配一万五千轻装步卒,深入西线百越故地!以利诱之,以威压之!沿途收服或剿灭蛮族寨子,务必打通一条隐秘通道,做出随时可能西出荆襄、截断大周南北的态势!动静要大,要让朝廷的探子‘恰好’发现你们的踪迹!”
“得令!”赵铁鹰狞笑一声,眼中闪烁着野狼般的凶光。开疆拓土,震慑蛮夷,正合他胃口!
“中路,”陈锋的目光回到那条刚刚被赋予生死的褐色标记上,声音低沉而充满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由本王亲率五万岭南新军,携所有攻坚利器,自‘一线天’而出,破‘断魂崖’!直取河洛!”他顿了顿,棍尖重重戳在沙盘上河洛平原的中心——那座代表大周最大粮仓“洛口仓”的金色小塔上,“破开此仓,天下粮秣,尽入我手!断此命脉,大周江山,半壁崩塌!”
三路并举!虚虚实实!中路奇兵,直捣黄龙!
密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不安的跳动。沙盘之上,三条无形的巨龙已然成型:东路赤龙,咆哮沿海,吸引天下目光;西路黑龙,潜行山林,搅动荆襄风云;中路金龙,却如一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向帝国最柔软、也最致命的心脏!
巨大的战略图景在陈锋寥寥数语间铺开,其气魄之雄浑,用兵之险绝,让这些久经风浪的心腹重臣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撼与热血沸腾。姚勇死死盯着那条通往“断魂崖”的褐色标记,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健儿在绝壁上挥汗如雨,以血肉之躯开凿通途的壮烈景象。赵铁鹰握紧了拳,骨节咯咯作响,西线蛮荒的烟瘴似乎已扑面而来。
林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急声道:“王爷,三路并进,粮草、军械转运,牵一发而动全身!东线沿海,可部分依赖海船补给,然主力仍需陆路转运,需征调大量民夫车马,极易暴露意图!西线深入不毛,补给更为艰难!中路…更是全赖新开险道,一旦工程受阻或粮道被袭……”
“粮草之事,”陈锋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由你统筹。岭南三年积蓄,优先保障中路!东、西两线,以战养战为辅,秘密补给线为辅。至于暴露…”他冷笑一声,“姚勇在东线打得越狠,赵铁鹰在西线闹得越凶,朝廷的目光才会被牢牢吸住!谁还会在意一条废弃百年的荒僻古道?”他看向崔琯,“‘断魂崖’工程,对外只称开凿新矿!所需火药、工具,由你工曹秘密调拨,不得有误!”
“下官领命!”崔琯额头渗出细汗,深感责任如山。
“苏文清!”陈锋目光转向角落。
“学生在!”年轻幕僚立刻上前,躬身听命。
“你精研天下地理水文,即刻绘制‘一线天’至河洛平原的详细军道图!标注所有可能设伏、可做补给点的隐蔽山谷、水源!要快!要准!”
“遵命!”苏文清眼中闪烁着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光芒。
每一个环节都在陈锋冰冷而清晰的指令中被迅速敲定、压实。密室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致,又带着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亢奋。北伐的巨轮,已在暗流中缓缓转动第一片桨叶。
就在这战略部署初定、众人心弦紧绷到极致的刹那——
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突兀地在厚重的密室门外响起!节奏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急促。
密室内所有声音瞬间消失!姚勇的手猛地按在了腰刀上,赵铁鹰肌肉绷紧,林方和崔琯脸色微变。这是最高级别的“燕子”情报,非十万火急绝不动用!
陈锋眼神一凝:“进!”
密室侧边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无声滑开。一个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身影踉跄扑入。水珠从他紧贴身体的夜行衣上不断滴落,在干燥的石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水迹。来人脸上罩着特制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是负责京城情报网络的“燕子”头领——李三。
他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跋涉与风险,呼吸粗重紊乱,单膝跪地时,身体还在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用数层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筒。油布早已被水浸透,他颤抖的手指费力地剥开层层防护,露出里面一个拇指粗细、密封完好的铜管。
“王爷…京畿…八百里加急…”李三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极度疲惫,他将铜管高高举起,“九皇子…陈珏…三日前,于西山秋狩…‘救驾有功’…陛下…赐…虎符!总领…京畿三卫!”
嘶——
密室内,响起一片清晰而整齐的倒吸冷气之声!连陈锋那深如寒潭的瞳孔,也在烛火映照下骤然收缩!
九皇子陈珏!那个母族卑微、在京城权力场中一向以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形象示人的九皇子!那个在太子被废后,才因“纯孝”而被皇帝突然看重、火速提拔的九皇子!
他竟拿到了虎符?总领京畿三卫?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在病体难支之际,将拱卫京城、最为核心的军事力量,交到了这个“纯孝”的儿子手中!意味着这位昔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九弟,一夜之间,从一个边缘皇子,跃升为手握帝都兵权的实权人物!成为横亘在岭南北伐铁骑与那座金銮殿之间,一道突兀而坚硬的新壁垒!
陈锋缓缓伸出手,从李三沾满泥水的手中接过那冰冷的铜管。指尖触及管壁的冰凉,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他心底深处奔涌、咆哮!三年蛰伏,千般谋划,万般准备,对手的棋,终究不会等他从容落子!权力场上的变局,永远快过刀锋!
京城的风,已然转向。那看似尘埃落定的棋局,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密室中烛火摇曳,将陈锋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沙盘上,那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河洛平原的金色标记与象征帝都的巍峨城池之间,投下了一片浓重而充满变数的阴影。他捏着铜管的手指,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