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星古原那仿佛凝固了万古岁月的铅灰色天穹,终于在视野尽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是一种缓慢得令人心焦的剥离,仿佛亘古黏附于天地间的污浊油垢,被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地、艰难地揭起。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灰暗如同巨大的裹尸布被无形的手缓缓褪去,一种带着微弱光感的灰白晕染开来,如同浑浊的墨汁里滴入了清水,渐渐透出稀薄却真实的生机。这光晕起初只是微茫一线,颤巍巍地悬在天地交接之处,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点眼白。它挣扎着,蠕动着,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向古原那铁幕般沉厚的穹顶侵蚀、渗透。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撕裂感,仿佛整个古原都在为这久违的光明发出无声的呻吟。
空气,那浓烈得如同实质、混合着铁锈、腐肉与万物枯朽的死亡气息,也在悄然稀释。每一次呼吸,那刺骨的寒意与堵塞肺腑的沉重感正一点点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尘土和远方草木微腥的、属于“生”的气息。这气息微弱,如同游丝,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弥漫万古的腐朽。它夹杂在依旧浓重的血腥与怨煞之中,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风,不再是古原深处那带着亡魂尖啸、能刮走人血肉骨髓的阴风,开始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动感,拂过脸颊时,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刀割,竟隐约有了一丝……类似叹息的暖意?尽管这暖意微弱得如同烛火之于寒夜,却足以让每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了太久的人,灵魂为之悸动。
“出……出来了!我们出来了!”一个嘶哑干裂、几乎不成人声的呐喊,如同锈蚀的钝刀刮过粗糙的砂石,骤然在死寂的队伍中炸响。是星火盟的一个年轻散修,他叫林风,原本清秀的脸庞此刻被血污、尘土和干涸的泪痕覆盖,狰狞如鬼。他指着前方那隐约起伏、在灰白天光下勾勒出柔和曲线的连绵山影,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每一块骨头都在疯狂地撞击着皮囊。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滚滚而下,在他干裂的唇边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他死死盯着那片山影,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漂浮的木板,又像是坠入无间地狱的魂魄,望见了轮回的微光。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刘莽,这位正阳门的铁塔壮汉,左臂猛地一挥!这个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刻却牵动了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那是被魇骨麾下骨将的锯齿骨刃所伤,边缘的皮肉早已腐烂翻卷,露出森森白骨和蠕动的暗色筋络。剧烈的疼痛让他那张布满血污、虬髯纠结的脸上瞬间扭曲,额角青筋暴跳如蚯蚓,冷汗混合着血珠涔涔而下。然而,这极致的痛苦非但没有压垮他,反而如同某种催化剂,将他心中积压的绝望与恐惧彻底点燃、转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狂喜!他那双布满血丝、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象征着自由与生机的山峦轮廓,眼眶瞬间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葬骨峡万鬼噬魂的凄厉哀嚎,蚀魂炼狱中那令人灵魂冻结、骨髓都要被抽干的绝望窒息,暗刃那如同毒蛇般缠绕、冻结灵魂的恐怖杀意……无数濒临死亡的恐怖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翻腾、重叠、撕扯着他的神经。最终,这一切地狱般的景象,都被眼前这片代表着生的山峦轮廓,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狠狠冲散、碾碎!他仰起头,用尽胸腔里的气力,发出一声混合着痛楚与狂喜、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活着……老子他娘的还活着啊——!”吼声在空旷的古原边缘回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悲怆与力量。
厉千钧佝偻着背,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巨山,每一步都沉重得要将脚下的大地踏穿。他那身原本还算齐整的星火盟长老袍,如今只剩下褴褛的布条,勉强挂在枯瘦如柴的身躯上,沾满了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和不知名的秽物。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带着泥土和远方草木微腥的空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一个刚刚从深水里被打捞上岸的溺水者。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部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杂音,仿佛要将积郁在肺腑中数月之久的死亡腐朽之气彻底置换干净。他浑浊的老眼,如同蒙尘千年的琉璃珠,映着东方天际那轮不再如凝固血痂、反而透出些许暖意的残阳。那深入骨髓、几乎将他彻底吞噬的疲惫,那万念俱灰、只待埋骨于此的死寂,此刻终于被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火苗所取代。这火苗在他干涸的眼眸深处摇曳着,顽强地驱散着死亡的阴霾。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化作一声低低地、长长地叹息,那叹息中饱含着千钧重担卸下后的虚脱,以及一种近乎神圣的感激:“赤阳老哥……你看到了吗?我们……走出来了……我们……活着走出来了……”声音哽咽沙哑,带着无尽的追思与释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他枯槁的手,无意识地摸索着腰带上系着的一块早已失去光泽的残破玉佩——那是赤阳子陨落前,最后塞入他手中的信物。冰冷的触感此刻传来,竟也带上了一丝微温。
整个队伍瞬间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紧绷到极限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又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正阳门弟子们再也顾不上什么宗门仪态,彼此紧紧相拥,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对方的背脊,仿佛要通过这粗鲁的接触来确认彼此的真实存在。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肆意流淌,有人哭得像个迷途归家的孩子,有人则只是死死咬着牙关,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星火盟的散修们更是彻底放开了束缚,他们捶打着胸膛,发出原始而狂野的嚎叫,那声音撕裂空气,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像是在向这片死亡古原发出最后的挑衅与告别。一个断了右臂的汉子,踉跄着跪倒在地,不顾地上残留的污秽与冰冷的碎石,俯下身子,用仅存的左手疯狂地刨抓着泥土,然后将脸深深埋了下去,贪婪地、近乎虔诚地亲吻着脚下这片虽然依旧贫瘠、却不再浸透神魔怨血与无尽诅咒的土地。冰冷的泥土沾满了他干裂的嘴唇和涕泪横流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仿佛亲吻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另一个手持半截断刀的修士,对着那朦胧的、象征着生机的山影,疯狂地挥舞着残破的兵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每一次挥动都牵动着身上崩裂的伤口,鲜血顺着破烂的衣襟滴落,他却恍如未觉,脸上只有纯粹的、近乎癫狂的喜悦。
劫后余生的巨大洪流,如同炽热的熔岩,冲刷着每一个人早已麻木、冰冷、被绝望冻结的灵魂。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冰层,在这足以融化灵魂的狂喜与生机面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迅速消融、瓦解。所有的目光,最终都不约而同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敬畏与感激,汇聚到队伍最前方那道孤高挺拔的身影上。
凌绝。
那袭沾染了古原无尽风尘、敌人污血、甚至神魔残念气息的灰色长袍,在带着微弱暖意的风中微微拂动,衣袂翻飞间,依稀可见袍角凝固的暗红血块和撕裂的破口。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脊梁挺得笔直,如同古原尽头一座沉默的界碑,渊渟岳峙,仿佛亘古以来便矗立在此,为身后这支伤痕累累、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队伍,硬生生撑开了通往生天的门户。他身上的气息沉凝如山,却又带着一种风暴过后的深邃平静,无形的威压笼罩四周,连那刚刚渗入古原边缘的稀薄生机,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更加稳固。
“凌绝小友!”刘莽用仅存的右手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混合物,大步上前。他每一步踏出,地上都留下一个带着湿痕的脚印。仅存的右臂猛地抱拳,动作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洪亮如钟,却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若非小友神威盖世,力挽狂澜于既倒,只手擎天!我等……我等早已是这古原深处的一缕怨魂,一堆枯骨!葬骨峡前,是你一剑斩碎骨魔大阵,断我绳索,救我于万鬼噬魂之际!蚀魂炼狱中,是你以身为引,承受万魂蚀魄之苦,硬生生替我们撕开一条生路!魇骨伏击,厉老重伤濒死,是你以身为盾,挡下那绝命骨刺!暗刃截杀,那冻结灵魂的刀锋抵近喉咙之时,又是你……是你以无上剑意,惊走那索命阎罗!此恩此德,如同再造!恩同父母!我刘莽代正阳门所有还喘着气的弟兄,叩谢小友救命大恩!!”他声嘶力竭地吼完,竟是真的屈膝,就要朝着凌绝轰然跪拜下去!那膝盖砸向地面的决绝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以性命相酬的沉重。他身后那些挣扎站立的、相互搀扶的、甚至只能半跪在地的正阳门弟子们,无论伤势轻重,也齐齐动容,脸上浮现出刻骨铭心的感激与崇敬,挣扎着、嘶吼着,也要跟随他们现在的领头人,向那道身影行着最重的大礼。
“凌小友!”几乎是同一时间,厉千钧枯槁的身体也深深弯下,腰背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满头枯槁的白发垂落下来,沾满了尘土。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生命般的诚挚:“老朽厉千钧,代星火盟所有残存的兄弟,谢小友活命之恩!星河古渡崩毁,我等如坠深渊,是小友以无上伟力稳住方寸之地,护住我等残躯!古原迷途,邪祟环伺,是小友剑光所指,万魔辟易!赤阳陨落,盟内人心溃散,是小友一言定鼎,重燃星火!若无小友一路护持,斩魔除邪,我等早已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小友大恩,星火盟上下,永世不忘!万死难报其一!”他身后的散修们更是哗啦啦跪倒一片,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密集。他们望向凌绝的目光,已不再是简单的感激,而是充满了最纯粹的、近乎盲目的敬畏与崇拜,如同仰望云端的神只,如同凝望黑暗中的唯一火炬。那是将身家性命、乃至灵魂信仰都彻底托付的眼神。
凌绝眉头微蹙,似乎对这种场面并不习惯。他身形微动,甚至未见其如何发力,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汐,无声无息地拂过,精准而坚定地将正要下拜的刘莽和深深弯腰的厉千钧稳稳托住,让他们无法再跪拜下去。那力量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他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激动、感激、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脸庞,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涟漪:“同历生死,血染征袍,皆是袍泽。无需如此虚礼。能脱此绝境,亦是诸位自身命数未绝,意志坚韧,未曾放弃求生之念。””他的话语平淡,却像定海神针,稍稍安抚了众人汹涌澎湃的情绪。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方那片在灰白天光下越来越清晰、线条愈发柔和的山峦轮廓,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此地……是葬星古原出口的哪个方位?我等……在古原之中,究竟耗去了多少时日?” 这平静的询问之下,隐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焦灼。
刘莽闻言,脸上的激动稍稍平复,转为一种混杂着后怕、茫然与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试图从那片依旧灰白、却已不再是永恒铅色的天光中分辨时辰方向。然而,古原的天穹,早已扭曲了正常的日月轮转,星辰隐没,唯有那亘古不变的灰暗。他徒劳地辨识了半晌,最终颓然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肌肉因回忆那些噩梦般的片段而微微抽搐,似乎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尖锐的倒刺,刮擦着他的神经:“具体方位……难以确定。但看这山势走向,绵延低缓,应是古原东部边缘无疑。至于时日……”他掰着仅存的几根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陷梦魇的恍惚,“从遭遇骨魇那魔头开始……星河古渡崩毁,空间乱流如刀……被卷入古原深处,暗无天日,邪物无穷无尽……赤阳子前辈为断后路,血祭残躯,魂飞魄散……遭遇魇骨伏击,厉老被那阴毒骨刺穿胸而过,我等几近全军覆没……被暗刃那阴魂不散的杀手截杀,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喘息都可能迎来致命一击……最后……最后到凌小友您神威斩魇骨,剑光裂天,才惊走那索命阎罗暗刃……这期间,厮杀、逃亡、疗伤、寻觅生路……时间早已模糊,空间错乱颠倒……简直如同在地狱中轮回了几世!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个纪元!”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生机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却像带着冰碴,刺得他心头发寒,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茫然与惊悸:“保守估计……至少……至少三月有余!甚至……可能更久!”
“三月?!”饶是凌绝心志坚如磐石,早已在无数血火淬炼中磨砺得近乎非人,此刻也忍不住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时间感在葬星古原那永恒不变的灰暗、无休止的厮杀、空间错乱的扭曲中被彻底模糊、拉长、甚至撕裂。他凭借自身强大的生物钟和对天地元气流转的微妙感应,一直以为不过月余光景,却万万没想到,竟已耗去了如此漫长、足以改变一切的时光!
三个月!
整整九十多个日夜!
这三个月,对曙天盟那些提前被那神秘力量接引而去的兄弟们而言,是何等煎熬?那接引之光出现时,空间乱流肆虐,景象模糊不清,他们是否真的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天衍仙宗?
更揪心的是蓝玲儿!那被九幽蚀骨魔宗阴毒无比的“蚀骨断魂爪”重创、背心处狰狞伤口如同活物般不断蔓延着青黑毒素的身影,那双因剧毒侵蚀而涣散失焦、如同蒙尘蓝宝石般失去神采的眼眸,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凌绝眼前!她伤势那般沉重,五脏六腑都被魔气侵蚀,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命悬一线,全靠着那神秘接引之力爆发瞬间灌注的一缕精纯生机才勉强吊住一口气。三个月!整整三个月过去!那缕生机还能支撑多久?她是否撑到了天衍仙宗?天衍仙宗号称底蕴深厚,丹道无双,可那“蚀骨断魂”歹毒异常,如附骨之蛆,仙宗是否有逆天手段能化解那深入骨髓、蚀魂腐魄的魔功?她……是否还活着?那如花般娇艳、又如剑般刚烈的女子,是否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凋零?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凌绝的心脏,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瞬间变得一片惨白。那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恐惧”的阴影——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失去的恐惧,对无法兑现承诺的恐惧!
紧接着,另一道倩影,带着云霞般的缥缈仙气,带着足以抚平世间一切伤痛与戾气的温柔,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清冷月华,清晰地映上他翻腾的心湖——云璃。
云缈仙宗,云璃。
那个在他微末之时便不离不弃,如同皎洁明月照亮他晦暗仙途的女子。漫长的音讯隔绝,如同最深的寒渊。她是否知道自己与之别离后的境况?她是否在云缈仙宗那云雾缭绕的孤峰之上,日复一日地望眼欲穿,任凭清冷的山风吹干眼角的泪痕?她清丽绝伦、足以令百花失色的容颜,是否因无尽的担忧与思念而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愁思,日渐清减?那双曾经映照着璀璨星辰与浩瀚大海、灵动深邃的眸子,是否因长久的等待与渺茫的希望而黯淡了神采,蒙上了尘埃?
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凌绝内心因连番血战、尸山血海而筑起的冰冷堤坝。对云璃的刻骨牵挂、无尽担忧、深沉愧疚,混杂着对曙天盟兄弟们如山般的责任,对蓝玲儿生死未卜伤势的焦灼,如同无数只无形却力大无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神,狠狠撕扯着。那在古原深处无数生死边缘、在神魔怨念冲刷下淬炼得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心境,此刻也泛起了一圈圈剧烈而难以平息的涟漪,冰冷的表面下,是汹涌滚烫的岩浆!
凌绝缓缓闭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调动起强大的意志力,如同驾驭狂暴的龙鲸,将这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绪洪流强行压下、疏导、归拢。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已重新归于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暗流汹涌,潜藏着无法估量的力量与沉重。只是那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如同烙印般的沉重与前所未有的坚定。
“三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得如同古原深处吹来的风,像是在咀嚼这个世界背后所承载的鲜血、牺牲、等待与未知的重量。随即,他不再多言,仿佛将那翻腾的心绪彻底锁进了灵魂深处最坚固的囚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穿透稀薄的光线,扫视着前方逐渐清晰的地形。那里,山势起伏,虽然植被依旧稀疏,呈现出一种久受古原死气侵染的病态灰绿,但确确实实是古原之外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死寂怨煞,而是相对正常的、带着草木土石气息的、流动的天地灵气!这熟悉而陌生的波动,像甘泉般滋润着他干涸的感知。
“此地不宜久留。”凌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激动未平的人耳中,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唤醒了他们的警惕。“魇骨虽死,暗刃遁逃,但九幽蚀骨魔宗和星陨宗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在此古原经营布局多年,眼线遍布,我等脱困的消息,恐怕很快便会传出。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布下天罗地网之前,尽快离开古原辐射范围,寻一处隐蔽安全之地休整疗伤,或尽快回到宗门,恢复战力,再图后续!”
说罢,他率先迈开步伐,朝着那象征着生机、也象征着归途与责任的连绵山峦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而有力,如同丈量大地,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开辟前路的决心。沾染血污尘埃的灰色长袍在渐起的、带着远方草木气息的风中猎猎作响,那孤高而挺拔的背影在稀薄却真实的天光下,显得愈发清晰,仿佛承载着整个队伍残存的信念与所有生还者的希望,也烙印着逝者的嘱托与未尽的征途。
众人闻言,如同被当头棒喝,连忙收敛起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松懈,强压下身体的剧痛与灵魂的疲惫,相互搀扶着,挣扎着跟上那道引领前行的身影。虽然依旧人人带伤,步履蹒跚,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留下歪斜的血脚印,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点亮的星辰,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冀,对活下去的渴望。脚下踩踏的,不再是浸透怨血、蕴含诅咒的古原黑土,而是通往生路、通往希望、通往责任与承诺的坚实土地!
他们终于,活着走出了这片埋葬了无数星辰与神魔、吞噬了无尽生灵的死亡绝地!
然而,凌绝心中的波澜并未真正平息,只是被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制。对曙天盟兄弟的牵挂,如同沉甸甸的、浸透了血的巨石,压在心头最柔软处。蓝玲儿苍白如纸、气若游丝、被魔气缠绕的痛苦面容,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烫着他的神魂,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而云璃那清丽绝伦、带着淡淡愁绪与无尽温柔的容颜,则如同遥远夜空中最明亮、最温柔的星辰,穿透时空的阻隔,坚定地指引着他归途的方向。
仙路迢迢,杀劫未了,血仇待偿。踏出葬星古原,不过是撕开了地狱最外层的一道帷幕,前方依旧是荆棘密布、强敌环伺的漫漫征途。他必须尽快恢复巅峰力量,必须在九幽蚀骨魔宗和星陨宗编织的罗网彻底收紧之前,找到天衍仙宗的确切所在,找到他失散的兄弟,找到命悬一线的玲儿,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等待了太久太久的人身边。
每一步踏向生机、踏向山峦的步伐,都沉重地烙印着对逝者的责任与对生者的承诺。前方的山峦,是希望的起点,是归途的灯塔,也是征途的新章。凌绝的目光穿透起伏的群山,仿佛已看到了云缈仙宗那终年缭绕不散的缥缈云雾,和云雾深处,琼楼玉宇之间,那双等待了无尽岁月、盛满了思念与温柔的清澈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