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浓稠如凝固的血浆,沉甸甸地压在岚凤城之上。猎杀行动的第四夜,天空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封死,无星无月,连一丝天光都无法渗透。这座白日里喧嚣的城池,此刻仿佛一头被拖入无尽深渊的巨兽,彻底窒息在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白日里零星苟延残喘的灯火,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带着残酷的嘲弄,逐一掐灭。整座城,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两道影子,比夜色本身更幽邃、更飘忽,无声地滑过空旷死寂的街道。凌绝与云璃,如同两滴墨汁融入更浓的墨池,又似两道游弋于深海渊底的鬼魅。脚下是冰冷坚硬的石板,每一步落下,都凭借凌绝对肌体与力量入微的掌控,以及云璃月魄神念对环境的精准感知,消弭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声息。他们的目标,是城西一片被标记的区域——最后一块漆黑如深渊、边缘流淌着诡异暗红纹路的木牌,将他们的脚步引向这里。那里,被标注为一个微小的“中转站”,毒瘤般扎根在这垂死之城深处。
浓烈的焦糊气味混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到诡异的腥气,率先撕破了夜的沉寂,如同腐烂伤口散发的恶臭,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彻底被烈焰舔舐过的地狱景象。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啃噬后抛弃的、巨大而狰狞的骸骨,在绝对的黑夜背景中嶙峋支棱,扭曲着指向压抑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劫灰的尘埃,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灼烧着肺腑。
两人默契地停滞在一堵半塌的焦黑墙壁阴影之后,如同融入岩石的苔藓。云璃凝神闭目,眉心一点月魄清辉微弱地一闪而逝,随即,她无形的神念便如最细微、最坚韧的蛛丝,悄无声息地弥漫开去,编织成一张覆盖整片废墟的、感知的巨网,谨慎地探向那片死亡之地的核心。
“有东西……”云璃的声音直接凝成一线,刺入凌绝耳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能量波动……极其微弱,像垂死的呼吸,但……核心本质异常邪恶粘稠。还有……”她秀气的眉峰骤然拧紧,仿佛被无形的毒针刺痛,“一丝……生命的气息?非常微弱,正在被那邪恶一点点吞噬……充满了痛苦……绝望……”
凌绝那双在黑暗中如同血色星辰般幽深的瞳孔猛地收缩,锐利得几乎能刺穿眼前的断壁。没有丝毫犹豫,劫烬无间步的心法在体内无声流转,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了实质,化作一道紧贴着焦黑墙壁阴影流淌的、纯粹的黑暗。这黑暗无声地滑过瓦砾,避开散落的焦木,没有带起一丝气流,甚至没有惊动一粒微尘,眨眼间便潜入了废墟的心脏地带。
眼前的景象,让凌绝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瞬。
废墟中心,一片被刻意清理出的空地上,一个简陋得近乎亵渎的祭坛,用焦黑的木炭、破碎的瓦砾以及几根不知名兽类惨白的腿骨,草草堆砌而成。祭坛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符文,缩小版的,却与影巢“毒心”本体上的如出一辙,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祭坛中央,供奉之物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一块人头大小、不断搏动着的暗紫色肉块!它如同一个畸形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挤出粘稠如沥青、散发着浓郁甜腥恶臭的黑色粘液。这粘液顺着祭坛的粗糙表面蜿蜒流下,渗入焦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腐蚀大地。正是影巢“毒心”的次级衍生物,一个邪恶力量的节点!
然而,凌绝的目光仅仅在那邪恶肉块上停留了一瞬,便被祭坛下方不远处,瓦砾堆里的景象死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个人形。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他像一堆被丢弃的、染血的破布,蜷缩在冰冷的碎石和灰烬里。身上的衣物早已无法蔽体,只剩下褴褛的、被凝固血块染成暗褐色的布条,勉强挂在同样血肉模糊的肢体上。裸露的皮肤上,是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伤痕!鞭痕纵横交错,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皮肉翻卷,散发着蛋白质烧焦的糊味;无数道锐器切割的伤口,边缘发黑,流淌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腥臭粘稠、如同被污染的黑油!一条腿以完全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向外扭曲着,断裂的森白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带着破败杂音的呼吸,都像是生命最后绝望的倒计时,仅靠一股令人心碎的、纯粹的求生意志在死死吊着。
当凌绝的目光,穿透那满脸凝固的血污和肿胀青紫的皮肉,终于捕捉到那张侧脸模糊的轮廓时——
嗡!
仿佛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时间凝固。一只由万载玄冰凝聚而成的无形巨手,带着足以捏碎星辰的恐怖力量,狠狠攥住了凌绝的心脏!
那轮廓……那眉骨,那下颌的线条……
“小……小虎哥?!”一个几乎被遗忘在记忆尘埃角落的名字,带着漫天风雪,带着凌家后山那个懦弱畏缩、总是低着头躲避所有人目光的旁支少年身影,带着他在家族中艰难挣扎的模糊印象……所有的碎片,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带着冰冷刺骨的洪流,狠狠撞入凌绝的脑海!
凌小虎!那个在凌家因天赋平庸、性格怯懦而被视为累赘、备受欺凌的旁支子弟!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将他折磨成了这副人鬼难辨的模样?!
“唰!”
凌绝的身影在原地彻底消失。没有破空声,没有残影,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扭曲折叠。下一刻,他已半跪在凌小虎身侧,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却轻柔得如同怕惊碎一个易逝的梦。他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搭上凌小虎那几乎摸不到脉搏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僵硬,皮肤下流淌的不是血液,更像是缓慢流淌的淤泥。
一缕精纯温和、却又蕴含着宇宙混沌初开般深邃力量的混沌星力,混合着一丝紧随而至、清冷如九天月华的月魄清辉(云璃已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渡入凌小虎体内,试图唤醒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
“呃——嗬嗬……”凌小虎早已不成人形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喉咙深处发出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令人牙酸的嗬嗬声,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肿胀得只剩下两条缝隙的眼睛。浑浊的眼球在青紫的眼皮下茫然转动,视线模糊地晃动、聚焦,用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才终于凝聚在凌绝那张冰冷、却无比熟悉、刻入骨髓深处的脸庞上。
“凌绝…绝弟?!”一声嘶哑、微弱到如同蚊蚋,却充满了极致惊骇、难以置信,随后又猛地爆发出足以撕裂灵魂的狂喜和滔天委屈的呼喊,从他那干裂如龟裂大地般的嘴唇里挤出。肿胀的眼眶再也无法承载那汹涌而出的、混合着血污和脓水的泪水,滚烫地冲刷着脸上的污垢。“是…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地狱…也有光?” 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却饱含着绝境中抓住唯一浮木的卑微希冀。
“是我!小虎哥!别说话!保存力气!”凌绝的声音低沉急促,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命令。他体内的混沌星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源源涌出,强行护住凌小虎那如同朽木般濒临崩溃的心脉,同时以狂暴之势全力驱散着其体内如跗骨之蛆般侵蚀、污染每一寸血肉的粘稠邪能。他能清晰地“看”到,那邪能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盘踞在骨髓深处,啃噬着最后的生机。
“不!…凌绝弟…来不及了…快!快去救…救小雨!”出乎意料,凌小虎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猛地回光返照!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指甲尽数脱落露出森白指骨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凌绝的手臂!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被一种刻骨铭心、足以焚烧理智的仇恨和焦急所取代,死死盯着凌绝,仿佛要将这信息烙印进对方的灵魂深处。“她…她被那些畜生抓走了!关在…内宅…地下的…水牢里!天天折磨…逼问…咳咳…逼问那个盒子的下落…天天啊绝弟!那些惨叫…我听得见…听得见啊!”
“小雨?凌雨?!”凌绝浑身剧震!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记忆中最冰冷、最黑暗的角落!那个在他被整个家族视为耻辱、受尽白眼与鞭笞的少年岁月里,曾偷偷翻越高墙,将一瓶疗伤药和一包温热的点心塞进他破窗的清秀族妹!那个在藏经阁外,被其他族人嘲笑奚落,却依旧固执地将一瓶珍贵的回春散硬塞进他手里,然后红着脸飞快跑开的善良女孩!“盒子?什么盒子?!”凌绝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
“是…是…咳咳咳!!”凌小虎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凌绝的衣襟和冰冷的地面上。他的气息如同断崖般直线跌落,生命之火疯狂摇曳,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但他依旧死死抓住凌绝的手臂,指骨几乎要嵌入凌绝的皮肉里,用尽灵魂最后燃烧的力量,嘶吼出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三长老…凌永年!他没死!他…他和那些鬼东西是一伙的!他…他带着城主府的人…里应外合…控制了…家族高层…家主…家主被他们偷袭重伤…囚禁了…他们…他们在找…找凌家祖传的…一个…金属盒子…上面有…有星纹…小雨…她…她可能知道一点…因为她娘…以前伺候过…老太爷…所以…他们…他们往死里折磨她…绝弟…救她…求你…杀…杀光…”
凌小虎的声音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骤然静止。那只死死抓住凌绝手臂、用尽最后力气传递着血海深仇与绝望哀求的手,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未能亲眼看到仇人伏诛的不甘,无力地、沉重地垂落下去。他涣散的瞳孔,最后凝固的方向,依旧死死地、空洞地“盯”着凌绝的脸,仿佛要将这最后的使命烙印进虚无。
“小虎哥——!”一声低沉却蕴含了无尽悲怆与暴虐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从凌绝喉咙深处炸开!他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催动着体内的混沌星力,甚至引动了那毁灭性的寂灭灰烬,试图强行逆转那不可挽回的流逝。然而,凌小虎体内的邪能早已如剧毒之根,深深扎入他生命的每一寸角落,将他彻底蛀空。能撑到现在,能见到凌绝,能拼死说出这石破天惊的情报,已然是生命意志创造的、悲壮的奇迹。
凌绝缓缓地、无比沉重地放下凌小虎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冰冷僵硬的尸身。他的动作缓慢得像在移动一座山岳。他缓缓地站起身。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
一股无法形容的死寂气息,以凌绝为中心,瞬间弥漫开来,冻结了空气,凝固了尘埃。废墟之上,连风声都彻底消失。他周身的气息降至冰点,比九幽寒狱最深处的玄冰更冷,更令人窒息。然而,在那双血色的星璇瞳孔最深处,冰层之下,早已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如同亿万座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同时爆发!足以焚毁星辰、湮灭世界的滔天怒焰,混合着刻骨的悲恸、被背叛的狂怒、对至亲受苦的锥心之痛,轰然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三长老凌永年!那个本该在黑水寒牢最底层、承受万载寒毒噬心之苦、最终化为枯骨的叛徒!竟然没死!不仅没死,还勾结了影巢鬼影,里通外敌城主府,颠覆了整个凌家!囚禁家主!折磨凌雨!只为逼问那不知名的祖传宝盒?!
“凌!永!年——!”三个字,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亿万怨魂的哀嚎中生生挤压出来的寒冰,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最深的仇恨与最狂暴的杀意,在死寂的废墟上空炸响!声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周围焦黑的断壁上簌簌落下灰烬!
轰隆——!!!
积蓄到极限的狂暴杀意,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灭世凶兽!凌绝甚至没有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一切!他猛地拧身,右拳紧握,带着足以轰碎山岳、令空间都为之扭曲的恐怖力量,一拳狠狠砸向身侧那堵焦黑厚重的断壁!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物质被彻底分解湮灭的沉闷嗡鸣!
整面断壁,连同它后面延伸的、数丈方圆的废墟区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足以碾碎星辰的巨锤正面砸中!在刹那间,无声地、彻底地爆碎!分解!化为最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灰色粉末!没有巨大的石块崩飞,没有烟尘弥漫,只有一片灰蒙蒙的、蕴含着寂灭气息的尘埃无声地升腾而起,形成一道诡异的、直冲天际的灰色烟柱!那简陋邪恶的祭坛,连同其上搏动着的、不断渗出粘稠黑液的暗紫色肉块,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在这毁灭性的拳压冲击波扫过的瞬间,如同阳光下的露珠,彻底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绝!!”云璃清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穿透灵魂的月魄清音,在他心神即将彻底被狂暴杀意吞噬的瞬间响起!她整个人几乎扑到了凌绝身前,双手虚按,磅礴精纯的月华之力毫无保留地汹涌而出,形成一层层坚韧而冰冷的清辉光罩,如同温柔的枷锁,层层叠叠地笼罩住凌绝那即将失控爆发的毁灭性能量场!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冷静!给我冷静下来!小虎用命换来的消息,不能白费!小雨还在水牢里等我们!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承受折磨!凌永年必须死,必须千刀万剐!但你现在失控冲过去,除了打草惊蛇,除了让小雨陷入更危险的境地,还能得到什么?!想想小雨!想想小虎最后看你的眼神!”
凌绝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即将炸裂的风箱般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灼热的气流,带着浓烈的寂灭灰烬气息。他血红的双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穿透前方无尽的黑暗,死死锁定凌家府邸所在的方向!那目光,仿佛燃烧着地狱的业火,要烧穿这厚重的夜幕,要洞穿那层层叠叠的楼阁庭院,直接看到那阴森水牢中正在承受无边苦楚的凌雨!看到叛徒凌永年那张得意忘形、刻满阴毒与贪婪的嘴脸!看到那些城主府的爪牙、鬼影的走狗!
时间在死寂的对抗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刀割。
终于,凌绝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翻涌的焚天怒焰竟被强行压了下去,不是熄灭,而是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更凝聚的东西所取代,如同将沸腾的熔岩瞬间淬炼成了万载不化的玄冰。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废墟上所有的黑暗、血腥与仇恨都吸入肺腑,化为支撑他杀戮的力量。周身狂暴失控的气息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压缩回体内,凝聚在核心深处,酝酿着下一次更恐怖、更精准的爆发。但那双血瞳中沉淀下来的寒意,却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刺骨,足以冻结最炽热的灵魂。
“凌永年…鬼影…城主府…”凌绝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咆哮,而是如同两块万载玄冰在幽深的冰谷底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刮骨剔血的森然,“很好…新仇旧恨,一笔一笔,用血来清算!用命来偿!小雨,等我!”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地上凌小虎那残破不堪、却依旧凝固着无尽痛苦与哀求的尸身上。没有悲泣,没有言语。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一点深邃到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寂灭灰芒无声闪烁。
嗡……
灰芒轻柔地拂过凌小虎的遗体,如同最温柔也最无情的告别。那饱受摧残的躯体,连同这片见证了他生命最后悲壮与罪恶的废墟,在灰芒扫过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最细微、最纯净的尘埃粒子。没有火焰,没有声响,只有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缕轻烟般的灰烬,飘散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中,归于虚无。
凌绝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云璃的手。他的手冰冷如铁,却蕴含着火山爆发前最后的、极致的压抑力量。
“走!”
一声低喝,两道身影瞬间化作一道融合了夜色与毁灭气息的灰色流光,不再是潜行的幽灵,而是化作了撕裂黑暗、宣告审判的雷霆!带着焚天的怒火与必杀的信念,决绝地撕裂夜幕,向着凌家府邸的方向,爆射而去!血债,唯有用血海方能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