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废帝李显的哭嚎声仿佛还在梁柱间隐隐回荡,那绝望的余音与此刻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百官依旧匍匐在地,如同狂风骤雨过后,一片狼藉的草木,惊魂未定,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恐惧与无形的威压,比任何刀剑相加都更令人胆寒。
武媚立于御阶之上,深青色的祎衣在从高窗透入的惨淡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她俯瞰着脚下这些瑟瑟发抖的帝国精英,脸上没有任何废黜亲子后的悲痛或犹疑,只有一种掌控全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她没有给任何人消化这惊天变故的时间,甚至没有让群臣平身。就在那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她再次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冰层碎裂,带着一种决定帝国命运的力量:
“国不可一日无君。庐陵王既已失德被废,神器不可久虚。”
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殿侧某个方向。侍立在那里的内侍监立刻会意,躬身退后几步,随即高声宣呼:
“宣——豫王李旦,入殿觐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传开,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庄严。
片刻后,一道略显单薄、身着亲王常服的身影,在内侍的引导下,低着头,步履谨慎地走入紫宸殿。正是高宗第四子,豫王李旦。他的容貌与李显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文弱,脸色甚至比他刚被废黜的兄长还要苍白。他始终低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御阶上的母亲,更不敢去看下方黑压压跪伏的群臣,仿佛一只受惊的幼鹿,误入了猛兽环伺的领地。
他被引至御阶之前,就在方才李显被剥去冠冕的地方。
武媚的目光落在李旦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于摆弄棋子的冷漠。
“豫王李旦,”她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仁孝温恭,恪守礼法,可承大统。”
没有询问,没有商议,只有宣布。
内侍监适时地展开另一卷早已备好的明黄诏书,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诵读起来。诏书中褒扬李旦的品德,痛陈李显的失德,最后明确宣告:“……天命所归,人心所望,宜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慰万民……”
李旦听着那将他推上九五之尊的诏书,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将头垂得更低。他顺从地跪下,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无法呼吸的命运。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裴炎等人的带领下,心神未定的百官再次山呼万岁,声音比起前一次,更多了几分惶恐与机械。他们拜见的,是一位比前任更加懦弱、更加形同虚设的新君。
然而,这登基的仪式,简单得近乎仓促。没有繁复的典礼,没有郑重的授玺(玉玺早已在武媚掌控之中),甚至没有让李旦坐上那御阶之上空悬的龙椅。
就在李旦谢恩起身,茫然无措之际,武媚的声音再次响起,彻底为他,也为整个大唐的未来,定下了基调:
“皇帝新立,年齿尚幼,于军国机要,未悉深浅。为先帝基业计,为天下苍生计,着皇帝居于别殿,潜心读书,修身养性。一应军政大事,百官奏疏,皆送呈太后处分!”
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这不啻于一道彻底的囚禁令与架空令!新帝李旦,甚至连像李显那样在朝会上做个泥塑木偶、在奏疏上盖个印鉴的表面权力都被剥夺了。他直接被圈禁起来,与外界隔绝,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被供奉起来的傀儡象征。
李旦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但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儿臣……遵母后懿旨。”
武媚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她转而面向群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传诏天下,大赦,改元……”她略一停顿,吐出了两个字:
“嗣圣。”
嗣圣,继承先圣之业。年号本身充满了美好的寓意,然而在此刻的情景下,却显得无比讽刺。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年号,并非“嗣圣”,而是“武太后临朝称制”。这大唐的江山,在经历了短暂而混乱的“显宗”时代后,名义上进入了“睿宗”时期,实质上,却已彻底进入了由武媚一人独断乾坤的时代。
朝会在一片更加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百官沉默地退出紫宸殿,许多人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他们目睹了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废立,见证了一位新帝如何在诞生的瞬间就被彻底架空。皇权的神圣外衣,在这一天,被无情地撕得粉碎。
而武媚,独立于御阶之上,望着臣子们仓皇退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她清除了一个不听话的傀儡,又扶立了一个更易于掌控的象征。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最后的障碍已被扫平。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独揽的大权,锤炼得更加坚固,直至……那最终极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