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入宫:
五月底的一个夜晚,白日里积攒的酷热尚未完全散去,大明宫笼罩在一片黏滞的黑暗中。紫宸殿内,灯火通明,武媚并未安寝,她面前摊开着一份刚由心腹禁军统领秘密呈上的密报。
那薄薄的纸笺,却似有千钧之重。上面详细记录了白日里发生在春明门外的一场近乎暴乱的骚动:数千名因家乡彻底绝收、又无法在长安城内获得足够食物的流民,试图集体冲击城门,声称要“面见天子,求一条活路”。守城将士虽最终以武力驱散,并逮捕了数十名“为首者”,但混乱中,已有数名兵士和更多流民伤亡。更令人心惊的是,密报末尾提及,在镇压过程中,清晰地听到了人群中有人高呼“清君侧,诛妖后”的口号。
武媚捏着密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那“诛妖后”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眸。凤目中原本的沉静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意所取代,但在这怒意之下,更深处的,是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殿窗前。夜空漆黑,无星无月,只有宫灯的光芒在窗纸上投下她孤峭的身影。远处,似乎还能隐隐听到皇城外传来的、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的骚动声响。
这不再是简单的饥荒,这是民变的前兆,是统治根基动摇的警钟!那些“天谴”的流言,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指向她武媚的刀锋!这长安城,这座她苦心经营、视为权力象征的帝都,此刻竟像一座巨大的火药桶,而她自己,就坐在这桶上!
深夜定策:
“传宰相(指她的心腹重臣),还有太子、左右羽林将军,即刻入宫议事!”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
不多时,几位核心重臣及将领匆匆赶来,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惊疑与凝重。他们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或者,同样感受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不安的躁动。
没有过多的寒暄与铺垫,武媚直接将那份密报掷于众人面前。
“诸位都看看吧。”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关中旱魃为虐,黎元困苦,朕心实恻。然,刁民受人蛊惑,竟敢冲击宫禁,诽谤朝堂,此风断不可长!”
她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落在病弱而惶恐的太子李显脸上,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定论:“陛下龙体欠安,久居长安,深受暑热之苦,于圣躬康复大为不利。且如今关中粮运艰难,漕运阻塞,百万军民坐困愁城,非长久之计。”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观察众人的反应,然后一字一句地宣布:
“朕意已决,为陛下圣体安康计,为避开关中暑热与饥馑困局,亦为便于从关东、江淮调运粮秣,稳定大局,当奉陛下及宗室、百官,暂移驾东都洛阳。洛阳水陆便利,仓储丰足,正可从容措置赈济,安抚流民。”
她将一场迫不得已的逃亡,包装成了一次为国为民、为君分忧的“战略转移”。理由冠冕堂皇——为了皇帝的病体,为了更有效地赈灾。
殿内一片寂静。几位重臣交换着眼神,心中皆如明镜一般。这哪里是什么“暂移驾”?分明是眼见长安局势即将失控,不得不放弃这座都城,另寻安稳之所!这是溃退,是承认失败!但无人敢说破。天后的意志,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定,也无比脆弱——脆弱到经不起任何质疑。
秘密部署:
“此事关乎国本,务须机密、迅速!”武媚不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下达命令,“着左右羽林军即刻整顿兵马,精选忠诚可靠之将士,负责沿途护卫及洛阳宫禁卫。太子显总领迁驾事宜,协调各部。中书、门下即刻草拟移驾诏书,以‘关中暑热,圣体违和,幸洛休养,并筹粮赈济’为由,明发天下,安定人心。”
她特别强调:“所有准备,务必在三日内完成。车驾仪仗,一切从简,但护卫必须万无一失!沿途州县,密令其做好准备接驾,但不得声张,以免引发沿途骚动!”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领命,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仓促与不安。
随着这几道命令的下达,庞大的帝国机器,为了最高统治者的安全,开始以一种近乎慌乱的速度,秘密运转起来。宫人们被悄悄动员,开始打包最珍贵的器物、文书;禁军驻地灯火通明,进行着紧张的调动和筛选;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信使连夜奔驰……
紫宸殿内,武媚独自一人,望着窗外依旧漆黑的夜色,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这一步,是屈辱,也是无奈,但更是她权衡利弊后,唯一的选择。留在长安,风险太大,她不能将自己和李唐皇室置于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只要权力核心尚在,只要皇帝(哪怕是名义上的)还在她手中,她就还有翻盘的资本。
“洛阳……”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而坚定的光芒。那里,将是她的下一个战场。而长安,这座被遗弃的、燃烧着的都城,将成为她权力之路上,一道深刻而屈辱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