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些许,天际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照在蜿蜒前行的山路上。路旁一条不知名的山溪潺潺流淌,水声清越,洗刷着连日来的沉闷与血腥气。车队——如今只剩下李贤所乘的一辆破旧马车和云舒(阿影)相伴而行——在此处暂歇。
李贤靠坐在溪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因连番变故而异常清醒。他默默地望着不远处静立溪畔的那道青色身影。
她并未取下斗笠,只是微微仰头,似乎在感受穿过林隙的阳光与微风。山风拂过,吹动她青衣的下摆和垂下的轻纱,勾勒出挺拔而修长的轮廓。李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双脚上——那双普通的青色布鞋,踏在布满碎石和湿滑苔藓的溪边,每一步都轻若无物,仿佛不是踩在实地上,而是踏在云端。更令他心惊的是,她走过的地方,松软的泥土上竟未留下任何痕迹,且步履间距分毫不差,如同用尺子量过。
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苦练骑射武艺,弓马娴熟,在皇室子弟中堪称佼佼者,内心也曾为此自得。然而,此刻观“阿影”之行止,她那日出手时雷霆般的精准与此刻近乎融入自然的静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宫廷教习所传的武艺,讲究的是招式、力量与气势,而眼前之人,似一片白云飘逸,仿佛将武学融入了呼吸,化入了行走坐卧之中,达到了一种“不刻意而自然”的境界。
这种境界,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他所谓的“略有小成”,在这等“静水流深”般的修为面前,确实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粒沙之于山脉,显得可笑而又浅薄。一种强烈的、混合着震撼、惭愧与难以抑制的求知欲,在他心中翻涌。
他快速站起身,悉心整理了一下褶皱的囚衣,缓步走向溪畔。在距离云舒数步之遥处停下,姿态是前所未有的谦逊,甚至带上了几分弟子请教先生的恭敬。
“阿影姑娘。”他开口,声音因内心的激荡而略显沙哑。
云舒闻声,微微侧首,轻纱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待下文。
李贤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观察与感悟坦诚相告:“连日来,观姑娘行止,气息悠长,步履沉凝,动静之间浑然天成。贤……昔日亦曾习武强身,自诩略通拳脚,如今方知,不过是坐井观天,未窥武道门径。”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纯粹的、对更高境界的向往,“那日姑娘出手相救,招式简朴却直指核心,贤深感震撼。不知……姑娘可否稍加点拨,让贤知晓,何为真正的武学之道?”
他没有索要具体的招式,没有询问她的来历,而是直接叩问“道”之所在。这份悟性与姿态,让轻纱之后的云舒,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夜色如墨,将连绵的山峦染成一片沉郁的剪影。山路旁背风处,一小堆篝火噼啪燃烧着,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夜间的寒意,也在这片荒野中圈出一小方温暖的光明。李贤与云舒隔火对坐,火光在她遮面的轻纱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本就神秘的身影更添几分深邃。
对于李贤白日里诚恳的求教,云舒并未立刻回应,直至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荒野之夜,氛围沉静得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声音。
她伸出两根枯枝,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篝火,几点火星随之升腾,旋又湮灭在夜色中。就在李贤以为她依旧会保持沉默时,她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溪水流过卵石,打破了寂静:
“殿下可知,草木生长,依凭为何?”
李贤一怔,未料到她会由此发问,略作思索,谨慎答道:“依凭水土、阳光雨露?”
云舒轻轻摇头,目光似乎穿透火焰,望向了更遥远的虚空:“是根本。根深,方能蒂固,方能于风雨中挺立,方能汲取所需。武学一途,亦然。”
她放下枯枝,随手从脚边拾起一根半枯的树枝,约莫手臂长短,看似脆弱不堪。“殿下往日所学,可是追求更快、更猛、招式更繁复?”
李贤点头,这正是宫廷武学的普遍追求。
“歧路。”云舒的声音平淡却笃定。她手持枯枝,并未见如何作势,只是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枯枝尖端如灵蛇般倏然点出,在李贤尚未看清之时,已在他身前尺许之地倏忽收回。“招未至,意先达。聚力于微末,而非散于周天。”
话音未落,她持枯枝的手腕再次一动,这一次动作更慢,李贤能清晰看到枯枝在她手中划出一道简洁至极的弧线,轻轻点在他面前的泥地上。
“嗤。”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枯枝收回,原地留下一个寸许深、边缘光滑的小洞,仿佛被利锥精心钻出,周围的泥土没有丝毫飞溅。
李贤瞳孔微缩。他看得分明,她并未运用多大的力气,那枯枝也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但就在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点之下,力量凝聚到了极致,产生了如此效果。这与宫廷武学追求大开大合、声势骇人的路子截然不同。
“快与猛,需依托于‘准’与‘凝’。而‘准’与‘凝’,”云舒的声音将他从震撼中拉回,“源自于‘静’。”
她放下枯枝,目光重新落在李贤身上:“心若湖面,方能映照万物,明察秋毫之末。气息若深潭,方能后发先至,动如雷霆不惊。”
“今夜,殿下可先试着,让呼吸慢下来,深下去。然后,不去想自身,只去感知。”她伸手指了指周围黑暗的轮廓,“感知周身三丈之内,风拂过草叶的弯曲,夜枭落在左侧枯枝的微颤,乃至土壤中虫蚁的蠕动。”
这并非具体的招式,甚至不是运劲法门,而是最根本的心法与感知训练。李贤闻言,却如醍醐灌顶,仿佛一扇从未开启过的武学大门,在他眼前露出了一丝缝隙,门后是截然不同的广阔天地。
他立刻依言盘膝坐好,闭上双眼,努力收敛所有纷杂的念头,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呼吸上,试图让其变得绵长、平稳、深入。起初,脑海中依旧杂念纷纭,流放的屈辱、前途的迷茫、对死亡的恐惧交织闪现,气息也难免浮躁。
就在他心绪难平之际,云舒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叶落,左后方三尺。”
李贤心神一凛,下意识地去感知,果然捕捉到一片枯叶脱离枝头、飘然落地的细微声响与气流变化。
稍顿,她的声音再次传来:“有鼠,匿于右前方五步,石下。”
李贤凝神,这次花费了更多时间,才隐约察觉到那块石头下方,传来极其微弱的窸窣声和生命气息。
“呼吸乱了。”云舒点破。
李贤深吸一口气,再次努力平复。在云舒这般精准无比的提点下,他渐渐抛开了沉重的思绪,全身心地沉浸入这种奇妙的“静中察动”的修炼之中。虽然感知的范围还很有限,反馈也模糊不清,但他确实触摸到了那种超越视觉、纯粹依靠心神与气息去感应周遭环境的微妙境界。
篝火静静燃烧,映照着一教一学、沉浸于武道初境的两人。在这荒郊野岭,权力的倾轧、身份的枷锁似乎暂时远去,只剩下最本真的求索。一颗名为“力量”与“希望”的种子,正悄然在李贤死寂的心田中破土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