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天子寝殿。
虽是春日,殿内却仍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名贵药材与些许沉腐气息的味道。厚重的织锦帷幔低垂,遮挡了大部分天光,只余几缕细弱的光柱从缝隙透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铜制鎏金熏笼里燃着安神的香料,青烟袅袅,却难以完全驱散那份源于病体的沉郁。
唐高宗李治半倚在龙榻之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两鬓却已过早地染上了霜色。他的面容消瘦。此刻,他正微微阖着眼,眉心因不适而紧蹙,呼吸略显沉重。
一阵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耳中也响起持续不断的嗡鸣。他下意识地抬手,手指用力按揉着两侧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大家……”贴身内侍常侍王伏胜见状,连忙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他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刚刚煎好、犹自冒着热气的汤药。
李治摆了摆手,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呻吟的叹息。这风疾,自显庆年间便时好时坏,近年来却是愈发沉重,如附骨之疽,蚕食着他的精力,也消磨着他的意志。批阅奏章不过半个时辰,便会眼前发黑,手腕酸软无力,那朱笔似有千钧之重。昔日纵马疆场、挥斥方遒的岁月,恍如隔世。
王伏胜不敢多言,默默将药碗置于榻边小几上,用银匙轻轻搅动,待其稍凉。
良久,李治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适应了片刻殿内的昏暗,才勉强聚焦。他看了一眼那浓黑的药汁,眼中掠过一丝厌烦与无奈。
“今日……都有谁递了牌子请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
“回大家,中书令郝处俊、侍中张文瓘曾在殿外问安,听闻大家玉体欠安,未敢惊扰,已先行退去了。”王伏胜轻声回禀。
李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殿顶繁复的藻井,眼神却空洞无物。郝处俊、张文瓘,皆是朝廷重臣,忠心体国。他们来,无非是为了国事。可如今这国事……他感到一阵力不从心的虚弱。
“太子……今日在做什么?”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太子殿下寅时便起,晨读《左传》,与郭瑜论史,随后便在政务堂批阅文书,听闻还详细过问了京兆府一老吏失察的案子,批示宽严相济,颇得体。”王伏胜尽量拣选好的说,他知道,此刻唯有太子的消息,能稍慰圣心。
果然,李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笑意。“弘儿……仁孝,勤勉,像他祖父……也像他母亲年轻的时候……”说到“母亲”二字,他话音微微一顿,那抹笑意也随之淡去,化作更深的复杂。
他挣扎着想坐直些,王伏胜连忙上前搀扶,在他身后垫上软枕。
“朕这身子……”李治望着自己微微颤抖、布满针眼的手背,语气萧索,“怕是难以持久了。国事繁巨,岂可一日无主?”
他沉默下来,殿内只剩下香料在熏笼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他自己粗重的呼吸。思绪纷乱如麻。他借武媚之手扳倒长孙无忌等关陇旧臣,实现了真正的乾纲独断,开疆拓土,改元显庆、龙朔,何等意气风发!然而,权力巅峰之上,疾病与最信任的伴侣,却成了新的、更难以捉摸的桎梏。武媚的权柄日益膨胀,从幕后走到台前,“二圣临朝”之名早已实质化。他依赖她的才智与决断,却又在心底深处,对那日益增长的、不受控制的权力感到隐隐的不安与……恐惧。
如今,自己病体沉疴,太子年岁渐长,仁名在外。是时候了……是时候为这大唐江山,寻一个更稳妥的未来了。
“弘儿……可堪大任否?”他像是在问王伏胜,又像是在问自己。
王伏胜深深低下头去:“太子殿下仁德聪慧,朝野称颂,大家慧眼如炬,付托得人,实乃社稷之福。”
李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药味混杂着熏香,令他有些作呕,但神智却清明了几分。遵循礼法,立嫡立长,托付国政于太子,这是正途,是维系帝国稳定的根基。纵使媚娘……她终究是太子的母亲,难道还能真的……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那晋王时期终南山的邂逅,那些关于“本心”与“迷雾”的箴言,此刻竟如冰锥般刺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
“拟诏。”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命太子监国,处理常行政务。军国大事及五品以上官员除授,仍需奏闻。”
高智周身躯微微一震,随即深深俯首:“奴婢遵旨。”
诏命既下,再无反顾。李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回软枕之中,剧烈地咳嗽起来。高智周慌忙递上药碗,他勉强喝了两口,便再也无法下咽。
殿外春光明媚,殿内却依旧沉冷如夜。唯有那即将颁布的金诏,如同一道微弱而坚定的光,试图穿透这重重帷幔与沉疴,照亮帝国前途未卜的未来。而李治在病痛的折磨与这重大决定的重量下,只觉得身心俱疲,那沉重的龙榻,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